楔子荼蘼怨(2 / 2)

眩暈洶湧襲來,他墜入無邊的黑暗。

再醒來時,已是十幾天以後。

持續不斷的高燒和抽搐幾乎抽空了這具幼小軀體全部的活氣,臉龐消瘦得隻剩一雙清炯炯大眼睛,被雨水淋濕了似的,很黑,很亮。

他支撐著虛弱的身體滑下床,赤足踩在地磚上,推開了緊閉的窗。

角落還生著盆未熄的炭火,北國的早春,青雪似鹽,又冷又澀,醃漬得人心裏發苦。雪後緊接而來的是颯颯冷雨,尚未化凍的風在枝頭倉促穿蕩,一陣雜遝腳步由遠及近,激起群鳥驚飛。

他轉回身,剛挨著床沿坐定,一雙軍靴咄咄擠進視野。

帥府大少安陵清,表字文遠。這個自出生以來隻見過寥寥數麵的,同父異母的長兄,正遲疑地抬起手,捋了捋他蒼白前額上垂落的細碎發絲。突如其來的親近令他驚惶,本能地偏過頭閃躲。那同亡母極其肖似的清秀輪廓,令安陵清喉頭抽緊,目光不長不短地飄搖了一下。

他垂下眼睛,幾番猶豫,卻叫不出一聲“哥”。自從燒退清醒,這孩子再不肯開口說話。

安陵清並不介意長幼嫡庶間禮數的疏失,牽過幼弟踱步案前,取過宣紙一方,輕輕把住他的手,教他寫下自己的名字。

短暫的肌膚相觸,如握雪撚霜。飽蘸濃墨的狼毫有些重,墜得腕子酸沉。

安,陵,晏,那墨跡迎著窗口飄落的雨絲涓滴,洇開了數行字句,將紙上的蒼生都模糊了——混沌的,恩怨情仇都融作一處,是是非非,冤孽執妄,再也道不分明。

“你的名字,就叫安陵晏。是你母親的意思。”

安陵清擱下筆,身形筆直,仿佛在固執等待他的回應。

過了許久,稚嫩的聲音帶著幾許生澀,細細響起,“安——陵——晏。”他終於輕輕啟開唇,念出有生以來,第一個屬於自己的名字。又問:“父親呢,他知道麼?我有名字了。”

彼時他尚且不知,短短十數晨昏顛倒間,瑜園公館中發生的一切,究竟意味著什麼。一場噩夢還未徹底醒來,便被命運森冷的爪牙拖拽著,陷入更深的桎梏。帥府風雲突變,小小孩童轉眼已成父母雙亡。

老帥爺安陵海突然暴斃,膝下第七位庶出的小公子,複姓安陵,亡母取單字名晏,字行之。

晏,意為晚與遲。許久之後的某天,當長亭無意中問起,為什麼會用它當名字時,安陵晏苦笑一霎,隻能輕輕搖頭作答。再又很多年過去,他才突然明白,銜孽而生的自己,既是懲罰,也是新的宿命。在林婉慈短暫的一生裏,某種無可避免的相遇,以這樣一種方式,來得太晚太遲。但或許,上一輩沒能等到的結局,隻要舉步行之,不退不移,終究會有抵達的那天。

他更不知道的是,早已焚作塵煙的一紙絕筆上,根本沒有什麼名字,卻隻留下了行歎息般的殘詩:“歎隙中駒,石中火,夢中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