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種種原因而損毀失傳的醫案裏,保留下來的相關記載很少。那些身負詛咒的宗室子弟,幻覺中出現的畫麵堪稱形態各異,縹緲離奇難以描摹。可以是怪異的神低,也會以陌生人或動物、器物的模樣浮現,在病人耳邊不住絮絮叨叨,下達各種匪夷所思的指令,如跗骨之蛆無法擺脫。
無論對任何人試圖敘述這些痛苦,都得不到絲毫感同身受的理解,因為那是隻有他們自己才能“看到”的景象。
可想而知,這樣一個被幻覺驅使喜怒無常的狂人,瘋子和天才的共同體,一旦執掌權柄,將給家族帶來怎樣不可估量的動蕩與苦難。
於是他們最後的結局,也隻得像世上任何一個普通瘋子那樣,被塵世所遺忘鄙棄,或在幽禁中痛苦而毫無尊嚴地死去。
這些可怕傳聞,因年代過於久遠難以考證真假,卻是盤旋在每個安陵氏後代頭頂不散的陰影。支係龐大的家族仍舊代代傳承,一旦某個子弟診斷出了幻視的症狀,便會被視作半廢之人,前程盡毀,甚至被迫早早自戕了結殘生。
久而久之,被命運挑選出來的不幸者,開始將此種異狀稱之為,目視鬼神,甚至將其粉飾成獨一無二的通靈能力。他們用瘋子獨有的敏銳和警覺,巧妙地隱瞞下所有症狀的端倪,為保守這個秘密而竭盡所能,無所不用其極,直拖延到再也無法掩藏為止。他們不再試圖從旁人身上獲得安慰或拯救,而是采取更直接的方式,讓無可避免的悲劇來得晚一點,再晚一點,哪怕隻能推遲一天。
公主的兒子稍幸運些,並未從血統尊貴的母親身上遺傳到這種幻症,他的悲劇來源於另一種隱疾。安陵郡王體質之特殊,足以令最高明的醫官頭疼不已。病症雖一時半刻談不上致命,卻難以根除。他不能受傷,一旦身體有了創口,即刻流血不止,傷處長期難以收斂,容易引發感染和高熱,這才是真正凶險之處。若要保命,隻能靠一種宮中秘傳的古方藥膏止血,配製不易,極為珍貴難得。
從娘胎裏帶著這等不足之症,既缺乏捭闔朝堂的本事,也徹底斷絕了在戰場上建功立業的可能,安陵郡王隻得一心一意做個閑散王侯。天家富貴享之不盡,遂養成個風流性子,廣納妻妾開枝散葉。身處在馬背上打出江山的朝廷,身帶頑疾便無法靠打仗搏取前程,因此擇婚時更多加了小心謹慎,如此這般數代以後,後世子孫中,沾帶暴血之症的不過偶有寥寥二三。
一晃百多年過去,沒人有閑工夫給一位庶出公主的兒子著書立傳,頑疾在諱莫如深中變作荒誕流言,止血藥膏的煉製方法也隨著時間流逝幾近失傳。
隨著家族裏最後一位染疾的前輩在癲狂流血中死去,傳說重新變成了秘密。
當安陵海老來得的幼子,在抓周時不慎摔倒在地,鼻子磕碰得鮮血冒湧卻無論如何止不住時,所有人都不約而同想起那個古老的詛咒。連帶對這孩子的母親,九姨娘林婉慈也更添了嫌惡。仿佛正因為她不知檢點的美貌,竟令年邁的帥爺沉迷到難以自拔,才終於給家族帶來災禍。
瑜園上下皆顧忌大夫人臉色,雪上添霜個個是把好手,話裏話外的矛頭極有默契地避過這孩子直指林婉慈。安陵海雖有心偏疼幼子,也不便當著眾人為一房側室爭長論短。且事發突然,他被滿地鮮血震懾,一時怔在當下,根本不知該作何反應才是妥當。
就在眾口一詞要將林氏母子趕出府邸才肯罷休的關頭,唯長公子安陵清站出來,護著渾身是血的幼弟,沉聲放話:“這孩子無論如何都是安陵家的血脈,斷沒有流落在外不管不顧的道理。九姨娘是我帶回瑜園,縱有萬般不是,請過大夫仔細問診後,再一同向父親領了責罰不遲。”
二叔安陵虞是個瘦小陰沉的中年人,總半眯著一雙微凸的眼,似笑非笑。鬆垂的眼皮下麵,偶爾斂射出的精光,總令人聯想起某種在夜色中掠食的猛禽。他懶洋洋從圈椅裏抬起上半身,敲著茶盞不鹹不淡“嘖”了一聲,“手足情深。舔犢之殷殷,倒比親父子還尤勝三分。嘿,這抓周宴,熱鬧。”又扭頭對大太太勸道,“大嫂消消氣,天大的事兒,不急在這一時半刻。就按文遠賢侄說的辦吧,稚子何辜?總歸先救人要緊。”
話罷,眼風在這對年紀懸殊的異母兄弟臉上,意味深長地連掃了幾個來回。始終垂首默然不語的林婉慈,像被一根冰錐猛地從頭頂紮透,幾乎站立不住,唇色褪得比懷中失血昏厥過去的幼兒還要蒼白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