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來的大夫都說,這孩子因早產的緣故,根骨本就偏弱,偶一次磕碰難以止血,倒也不能就此斷定是暴血之症。但氣血稟賦不足,容易早夭,忌大悲大喜,不可沾油膩葷腥,活血湯藥更是萬不能碰,飲食調養皆以清淡為要。
從此,剛滿周歲的七公子,便隨母親長年幽居在瑜園西南角的凝翠苑。為了不礙著正室袁氏的眼,這處軒館隱蔽在宅邸最深處的角落。圍牆內草木榮枯幾度,春去春又還,牆外的人事變遷,絲毫也驚擾不了此處。庭院深寂,歲月波瀾不興,就這麼無悲無喜地流淌而過。
安陵海又不知從哪個江湖術士口中道聽途說來一段緣故,道是富貴人家的男孩兒命格若生得金貴,多有難養活的,不能太早起名字,便當生死簿上全沒這個人,或可保平安長大。帥爺愛子心切,深以為然,於是這孩子直養到總角之年,都還沒在族譜裏正經載錄。
好在七公子平日裏並不需見外人,仆從們皆以“小七爺”稱之。因受不得鑼鼓鏗鏘鞭炮齊炸的喧囂,莫說一年三節闔家聚宴,便是安陵海的誕辰,也無法隨眾兄姊一道去向父親賀壽請安。四歲上,府裏請來舊式書塾的老先生,早早開蒙講學,耳濡目染,都是古事之人的舊文章,功課並不如何著緊。餘下的辰光,不過在庭院裏練字作畫,習古琴以靜心。偶爾聽管家舍伯講些外麵的趣事,遙遠離奇得像萬花筒中迷離的光影。
彼時鴻蒙太初,天清地靜,心上還不曾被歲月刀劈斧鑿過。
小七爺六歲生辰那天,恰逢正月十五。他第一次隨母同往天長觀上香,那也是九姨娘唯一能被允許跨出瑜園的機會。
天長觀是城中最古老的道觀,始建於唐開元年間。觀中住持道號上真,年事已高,束在子午髻上的發絲全白無垢。據說原也出身正統皇族,不知怎的就執意出家做了女冠,京城中許多貴婦們閑來無事,都喜歡聽她講道。
裝飾華麗的馬車搖搖晃晃,深鎖庭院中長大的安陵晏,從未聽過那麼多嘈雜的市聲,同時在耳邊此起彼伏。終究捺不住好奇,悄悄掀起一點紗帷朝外探看。轎廂外紅塵濁氣俗而烈,猝不及防撲麵而來。高高的舊牌樓上落滿鴿子,振翅時發出嗡嗡的鳴響。隆福寺街兩旁的閣樓鱗次櫛比,市肆綿延沒有盡頭,雪後初晴的太陽爽冽通透,連道路上飛揚的塵土都照得分明清楚。
小小孩童眼也不眨,緊張地窺探著簾櫳外陌生繁華的世界,它的龐大開闊令人驚奇,充滿新鮮亮烈的色彩。他這才有幾分體會到了古書中所寫的,穿城需換馬。
臨近天長觀,深碧的琉璃翠瓦映漸次入眼簾,可以望見大片斑駁的紅牆。馬車搖晃得很厲害,安陵晏覺得胸口窒悶愈發加重,有些難受,還不知要顛簸到幾時。但他沉默並竭力忍耐著,隱隱感到這趟出行對於母親來說,有著不同於以往的,非常特殊的意義。
後來所發生的一切,證實了這個猜想。這確實是相當重要的一天。
林婉慈眉目沉靜,坐得極端正,示意他將上半身斜躺下來,枕在她膝頭暫歇。又伸出白皙的手,輕輕拍撫著稚兒的後背,袖口涼滑的衣料拂過臉頰,留下熏衣香優雅的白檀味道。從未如此親近,如此耐心。
這等情態是安陵晏極少見到的。他很無措,甚至感到幾分莫名的羞澀,隻得閉緊雙目,佯裝睡去。卻在心裏反複告訴自己,記住這一刻,把這種酸楚而溫柔的心情長長久久銘記下來。因為轉瞬即逝,所以要竭盡全力地記得。
這對母子平日並不親密。雖在偌大帥府中彼此相依為命,更多時候,卻像同住一個屋簷下的陌生人。在安陵晏眼裏,美麗的母親不知為著什麼緣故,總是一副落落寡和,清寂不歡的模樣,像隨時都會消融的一掬春雪,無從靠近,也沒有溫度。
下了馬車,林婉慈將兒子交給隨行的丫頭照看,由舍伯攙著進了雲水堂接待貴客的廂房,去見上真真人。
安陵晏在殿前的庭院中安靜等候。他有些不明白,戒律森嚴的坤道觀裏,內殿概不許任何男子入內,何以偏對舍伯例外。但舍伯和其他男傭家丁看起來不太一樣。並非因為他統領眾仆的管家身份,府裏沒人能算得清他究竟多大年紀,或許比瑜園老宅還要更老些。稀疏的白發朝腦後梳攏得整整齊齊,唇上髯邊卻平滑得半根胡須也尋不出——手藝最好的剃頭匠也刮不出這樣的淨麵孔,連青茬都不剩。據說在安陵海還年輕時,便已孑然一身侍奉安陵家。就連長公子安陵清,也是由他照看著長大。
舍伯身骨清瘦,看起來單薄幾近搖搖欲墜,背卻挺直。邁出的步子紮實穩當,永遠不疾不徐,類似一種古老的官步,考究得仿佛經過度量。他平素言語不多,凡開了口,說的必不會是廢話。許是歲數太過老邁之故,那聲音嘶啞中帶著些尖細,被掐緊了脖子般,驀地尖寒揪心。但無人敢去學舌取笑,莫說當麵,背地裏也需多借幾個膽。府裏行的舊式規矩,伺候過祖輩的年高老仆,名分上雖是底下人,實則比年輕的小主子們還多些體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