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鎖清秋(2 / 2)

安陵家仕途曆世不衰,泱泱數百口人的大宅,光南北廚子就有七十多個,向來事多嘴雜。下人們都對舍伯懷著敬而遠之的尊重,從不輕易叨擾,私下卻又忍不住竊竊議論。傳聞他原是河間府人氏,祖上好幾代都是當地頗有聲名的風水卦師,入安陵府前,甚至還在紫禁城待過不短的時日,服侍宮中地位顯赫的貴人們,因此可算是頗有來頭。其餘來曆麼,則一概無從考證。

舍伯的沉默和神秘,像一口緊閉卻未曾落鎖的箱子,總讓人對裏麵裝著的物事充滿揣測。掃灑屋舍的婆子言之鑿鑿,在舍伯床頭的角櫃深處,有個裹牛皮的破簽筒,裏麵齊刷刷裝著八百六十四枚竹卦簽。她覷著空兒數得仔細,真真一根不多一根不少。許是把持的時候長了,那簽筒舊得隱約可見手指凹痕,朱紅漆色也陳如一灘幹涸的血。

但從沒誰見舍伯給旁人算過卦,有膽大的小廝好話說盡,央求半天,也隻換來一句:“老啦,算不動了。小兔崽子年輕輕的,算什麼命?等你們到我這歲數,終歸曉得各自去尋各自門——算得出,躲不掉。”三言兩語神叨叨的,似這般雲淡風輕打發過去。

在小小的安陵晏心裏,舍伯是身邊唯一長久陪伴的最親近之人,熟悉依戀之情,遠勝難得一見的父兄。有穩重忠誠的舍伯陪在母親身邊,他便覺安心不少。

盡管如此,林婉慈許久都沒有出來,還是讓他生起一絲莫名惶惶。

前麵主殿正進行一場法事,唱經聲自繚繞的香煙中悠悠傳來,他側耳細辨,唱的是:“諸天日月,星宿璿璣,神風靜默,山海藏雲,天無浮翳,四氣朗清。”

經文有一種獨特的韻律,很脆朗,而念到收尾處,會故意留有餘音給司鼓的道人接鼓點。雖不解其意,仍覺心中忐忑逐漸平息安寧。

很久以後他才知道,那日誦的是《度人經》。

日影中移,當正午的陽光變得明盛刺目時,林婉慈終於躬身從廂房內退了出來。

敷了粉的麵容白得有幾分嚇人,雪堆的人兒一般,襯得唇上的胭脂比紅梅更豔。舍伯眉目低垂,平托著九姨娘一隻手臂步下台階,仍舊不問情由不動聲色的一張臉。

梅蕊臘前破,梅花年後多。天長觀中遍植臘梅,方圓半裏栽著十餘種梅花,烏玉羽、遊龍、玉蝶、檀心等名品自不必說,還有幾株盤曲虯結樣貌奇特的,枝條迎風招展,隻是叫不出名字。北國的早春,清寒惻惻,花苞欲露未露地綻開來,四周已有暗香幽浮。

安陵晏站在樹下,仰起清秀小臉,與林婉慈彼此對視著。兩人的呼吸凝成了白霧,透過虛幻透明的屏障,很近很近地,他仿佛看見小顆水珠在那雙極美的眸子裏迂回輕晃。

“娘……”他伸出手,想要往女人頰邊揩去,還未觸碰肌膚,掌心已被放進一枝新折取下來的綠萼梅。

林婉慈忽然起身,踮著腳尖,從枝頭小心翼翼挑了一枝開得最好的梅花,摘下來遞給她的兒子。女人瓷白的指尖透過枝椏,仿佛要竭力觸到比花枝更為高遠的青穹。

絲絲清甜的氣息鑽進肺腑,冷香嫣然。風吹過彎月重簷,銅鈴叮呤叮呤亂響起來,碰撞出無由慌張。

安陵晏盯著手中梅枝,想起去歲的某個黃昏。

府中規矩大,每逢年節,各房各院的姨娘、小姐們都需從自己院子裏折下頭一份報春的花信,親自送往大太太房中,做清供之用,以示恭謹。

凝翠苑的梅花向來開得最好,一夜間便能極迅速極絢爛地舒展開花瓣,將整個院子鋪滿明豔斑斕。

林婉慈在諸側室中排行第九,供花請安也得先讓過前頭的姐妹,落在最後。然梅花往往晨初開得精神,到了日暮時分,多少顯出萎靡。正因如此,剪花的時辰和花朵離枝後的養護,都大有講究。

一枝上好的清供梅花,隻能在一天中溫度最低時剪下。林婉慈天還未亮便起身,帶丫環提著燈籠到園中挑了多半個時辰,才終於尋到中意的花枝。用銀鉸子沿莖幹斜著剪下後,片刻也不敢耽擱,馬上插在盛了溫水的淨瓶中,溫水裏還需加入少許蔗糖和白酒搖勻,分量事前用藥挑子細細斟酌過,多一毫少一厘都不行,然後連瓶帶花整個放到陰涼通風處靜置。

這日好容易置備出一枝金仙梅,林婉慈小心翼翼捧著手中的青瓷花瓶,朝大夫人的棲霞苑走去。

安陵晏雖年幼,也知道每到這日子,都是母親難捱的一個坎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