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官許平川恰在此時匆匆趕到,一手抬起行過軍禮,靴跟的馬刺碰得哢嚓作響。另一隻手中,卻托著莫約兩尺來高的哥窯梅子青美人肩花瓶,內中好生插著一枝綠萼梅。
安陵清將瓷瓶取過,遞到林婉慈手裏,卻沒有再看她。目光淡靜如青石平視,不知落在何處。
“不過區區一盞羹湯,嚷擾成這樣,傳出去倒教人笑話母親身邊調教的丫頭不僅眼皮子淺,舉動更是輕狂。”
翠翹嚇得臉孔煞白,撲通跪在卵石子路上,身後的四個小丫頭子見狀,早跟著烏壓壓跪了一地。磕磕巴巴辯白:“大……大少爺,奴婢知錯,隻是今兒這事實在難為,恐太太那裏不好交代……一時著急,糊塗油蒙了心,這才……”
安陵清彼時剛從軍署回到瑜園,還未換過衣裳。聞言默了片刻,說是正欲前往棲霞苑向大太太請安,便一道同行。
翠翹暗自叫苦不迭,卻萬般無法可施,隻得提心吊膽遠遠跟在後頭。
有安陵清在旁將事情經過略作解釋,袁氏不便當著眾人護短,自是尋不出由頭再給林婉慈難堪。麵子上又多少下不來台,隻得拿出大太太的款兒殺雞儆猴。翠翹被好一通責罵,罰去半個月工錢,才將將作罷。
那次風波過後,九姨娘在瑜園活得愈加小心。借著照顧體弱的兒子為由,幾乎連凝翠苑的大門也不敢再輕易踏出。雖然她糟糕的處境並沒改善多少,日子也不會因此而變得更容易些。
一行白鳥撲棱著翅膀劃過樹梢,將安陵晏的回憶打斷。
林婉慈將那枝新折的綠梅遞給他,仿佛卸去了什麼無形卻沉重不堪的東西,輕輕笑了一笑。神情有著莫名的留戀和決絕,像水中倒影的一朵風中燭焰,溫柔脆弱得令人落淚。
所有突兀溫情的記憶,到此戛然而止。當天夜裏,母親就死了。
她穿上最美麗的衣裳,漂在碎冰池子裏。剪裁極為精細考究的斜襟襖裙,大片桃花在綾羅上浮凸縱橫,比女人頰邊塗抹的胭脂還要豔麗。七分琵琶袖口用雙股金線壓雪浪,紫緞緄邊,如同寬闊的鳥翼伸展開來。
一雙再也無法飛翔的,濕透的翅膀。
天光大亮,林婉慈的死是個並未醒來的噩夢。她沒有了呼吸,不會發出聲音,再也不會像在梅樹下那樣,露出甜美卻悲哀的笑容。安陵晏從驚恐的下人堆裏衝出來,秀氣的眼睛被淚水泡腫,頰上還留有高燒赤紅的潮暈。他死死揪住舍伯的袍角,用盡全身力氣嘶喊著:“娘白天究竟說了什麼?她為什麼會死?!”
舍伯歎口氣,收起一貫漫不經心的神情,蹲下身認真回答:“九姨娘隻問了一個問題。她說,‘若狠得下心,可以向這世間索取任何有價之物,但若遇到一個手捧真心的人,又該拿什麼來抵換呢?’”
這個慣常沉默的老仆,很少一次說出這麼多話。然而安陵晏還太小,完全聽不懂這些句子裏的意思,他隻知道,那是母親最終選擇付出生命為代價的,真正的原因。所以他拚命記住每一個含義不明的晦澀字眼。
“在她心裏,有什麼是比和我一起活著還重要?”
舍伯抱起剛剛失去母親的孩子,像托著一隻受傷淒惶的雛鳥。他垂下眼睛,仿佛為即將說出的話感到悲哀。“我也不知道。試圖去了解人心,不僅平白添了痛苦煩憂,更是件可笑的事。但將來如果有一天,你對這圍牆外頭有了更重要的期待,就要準備付出相應的籌碼,來承擔這種危險重量。”
沉吟一會兒,那波瀾不驚的嘴唇再次微動:“小七爺,從現在起,忘了這件事。不求回報的東西,往往最難回報。這年頭,無心寡情,方能保身呐。”
安陵晏從不相信母親是失足落水。精致得一絲不苟的妝容,鬢發間簪著的綠萼梅花,池邊顯然是有心脫下的繡鞋,都明明白白告訴了他,那是場早有預謀的自戕。
林婉慈曾對兒子講過一個故鄉古老的傳說,她說人死去以後,魂魄會一隻隻尋回自己生前踩在塵世的腳印。所以臨終前脫掉鞋子,黃泉路也好走得輕鬆些,不會那麼辛苦。
九姨娘投水的前一天晚上,許多遠郊的百姓都聽到附近營地裏,依稀傳來屯兵集結的動靜,以及零落的幾聲槍響。家家緊閉門窗,以為那些成日裏打來打去爭奪地盤的幫派又要火拚,生怕被流彈所傷。誰知一夜無事,次日晨起仍風平浪靜。
將近晌午,才有人壯起膽哆哆嗦嗦拔下門栓,縮著腦袋左右張望,隨即驚訝地發現,門前坑坑窪窪的渣土路麵,竟留下許多淩亂深重的車轍。伸手一量,每道都有兩尺來寬。那是威利斯軍用重卡碾過後,橫七豎八的印痕。
能調得動這等重型軍備的武裝勢力,除了坐鎮薊台的安陵世家,再無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