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前塵顧(1 / 2)

林婉慈並非京城人氏。她的家鄉遠在千裏之遙的豫北,小縣城長垣以北,一個叫大堽的村子。盛名傳世的酒神杜康,生前常指點當地人蒸釀之術,死後便埋骨於此,因有這曾典故,也稱酒神村。

林氏身世清白,母親早亡,父親林正源操持一間老酒坊維生,祖輩皆是當地名頭頗響亮的酒匠。早年日子尚寬裕,也曾教女兒讀書識字。後來世道亂了,哪怕兵戈動蕩尚未殃及此地的閉塞清平,家境也難免隳頹。

祖先流傳下來的規矩裏,五穀雜糧是天地精華元氣的象征,更是美酒的神髓。每到金秋收獲之季,新糧入倉時,酒坊的匠人們都要舉行盛大祭祀,燃起篝火載歌載舞,向未知的神明供奉祝禱,釀出的美酒才能“清而不薄,厚而不濁,甘而不噦,辛而不鼇”,是為上品。當地人把這種古老的儀式稱作“酒神祭”,無論豐年荒年都不敢懈怠。

然天不遂願,升鬥小民人家,亂世裏浮萍般顛來倒去,扛不過青天白日下的興衰更替。頭頂危懸著的那把刀,不定幾時就劈落下來。

恰逢時局翻覆,天下大亂流民四起,殺人如麻的匪寇也多如牛毛,糾集起一幫狂徒就敢占個山頭自封為王,打家劫舍自是不在話下,更有甚者,燒殺搶掠無惡不作。

那年天旱,雨水不足,田裏收成頗受影響,長垣好些村鎮都落下饑荒。種地的尚且吃不飽肚子,刀槍棍棒就更難充饑腸。流竄到這方地界的一夥響馬流寇,接連洗劫完幾個村子後傻了眼,別說銀錢,家家戶戶連米缸都早見了底,能搜出把糠的就算景況不錯。匪徒們餓得眼冒綠光,恨不能連耗子洞裏積存的黴花生都給扒拉出來嚼了。

放眼十裏八鄉,唯一還可能榨出幾袋米糧的地方,也就隻有當地最大酒坊的糧倉。

醉仙酒坊的主人林正源脾氣耿介,自是不肯輕易就範。更何況祖上傳下一宗鐵律,無論年景如何,壓倉的釀酒糧食萬萬不可擅動,若貪圖一時果腹,將留作春播的種子吃光,不但使來年生計徹底斷絕,還會惹惱酒神降下災禍。

為了保住僅剩的一點糧食種子,林正源帶著眾學徒拚死頑抗,最終寡不敵眾。這場被血洗的“酒神祭”,是年僅十六的林婉慈經曆過最後也最慘烈的祭祀。

匪寇凶悍,除了刀槍棍棒,還帶著二十幾把土製火銃,原是山裏獵戶們用來捕殺野獸的火器,朝胸口轟上一記,能炸出拳頭大的血窟窿。大堽村轉眼被屠戮殆盡,林正源先一步將女兒塞進後院廢棄的地窖裏,囑咐她無論如何不可出來。林婉慈嚇得六神無主,如失心的木偶任由擺布,瑟瑟蜷在地窖內,隻聽得外麵械鬥慘呼聲不斷,年久失修的蓋板並不嚴實,碎土渣子沿著縫隙簌簌落下,蓋了一頭一臉。

地窖漆黑伸手不見五指,四周是夯實的泥牆,毫無出路,一旦被發現隻能束手就擒。根本不是久留之地。不多時,一陣濃似一陣的黑煙滾滾灌入。她咬咬牙,趁亂鑽出地窖倉皇奔逃。身後是地獄火宅——牆根高高壘起的酒甕被打破,純釀的酒液觸火即燃,勢頭綿延難遏,將所有屋舍燒得片瓦不留。

慌不擇路,鞋上的絲帶裂開,鬆軟垂落下來,月白的緞麵濺了許多斑駁殷紅。一腳一腳陷在泥濘裏,深深淺淺。

暮色如急景凋年,她早已辨不清方向,眼眶刺痛,全是鮮血漫天噴灑後留下的殘影。就是這副狼狽不堪模樣,從斜刺裏橫衝直撞出來,摔倒在一匹急急勒韁的馬蹄前。

馬背上馱著個高大身影,帽簷壓得極低,逆光的麵目看不分明。

軍馬高揚前蹄,發出咆哮嘶鳴,險險踏落在林婉慈肩旁不過九寸遠近。

在營地昏迷了兩天一夜,醒來後她才知道,自己誤打誤撞遇上的,是華北少帥安陵清身邊的副官許平川。

安陵清的軍隊自武昌返京途中,路經長垣,許副官奉命帶一支小隊去采買當地甚有口碑的名釀,當做獻給安陵海的貢禮。誰知酒沒買到,竟意外救下酒坊主的女兒林婉慈,這場洗劫裏唯一死裏逃生的遺孤。

什麼都沒有了,尋也不必尋。清源酒坊毀於一旦,連半個活口都沒留下,糧倉酒窖皆被匪寇洗劫一空。

許平川沒有空手而歸。這個被從屍堆中救出並帶到安陵清麵前的姑娘,生著一雙百轉千回的眼睛,黑曜石般的瞳仁彌漫著剔透的神韻,比美酒更令人沉醉。安陵清掀起軍帳,大步跨進,挺直的背脊擋住了天光。青年長身玉立,戎裝整潔,線條猶如精雕細琢的大理石,散發出冷硬頑強的氣息。對視的第一眼,她就感到從腳底冒上來的顫栗,仿佛窺見命運扯落了麵紗的一角,正試探著伸出神秘森冷的爪牙。無法言語,無法抗拒,甘願而順從地溺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