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前塵顧(2 / 2)

他決定將她帶回瑜園。

拔營啟程前,軍隊不知何故,在長垣以西十八裏坡紮營耽擱了三天,安陵清也沒有再出現在她麵前。三天過後,他帶回來一堆奇怪的東西。

當晚月沉星稀,和衣而臥的林婉慈被一陣雜遝馬蹄聲驚醒,望見夜色中突然冒出長串的火把,正起起伏伏朝著營地迅速靠近。

滅門的慘況讓她如同驚弓之鳥,連睡覺都不敢脫掉鞋子。此時被異樣的響動嚇得趕緊翻身滾下行軍床,剛哆哆嗦嗦躲進角落的陰影裏,一個麵生的勤務兵就持槍站在營帳門口,把她“請”了出去。

她遲疑地朝篝火堆旁挪動步子,看到麵前擺放得整整齊齊的一堆瓦罐,麵露茫然。

許副官越眾而出,湊到在她耳側低語了句什麼。距離把控得極有分寸,既不靠得太近,也沒遠到語聲模糊不清。片刻間,林婉慈整個身軀都無法控製地劇烈顫抖起來,不得不緊咬住下唇,直到滲出隱隱的緋紅。

瓦罐一字排開,共三十七隻。借著火光仔細看去,那是清源酒坊獨有的大肚酒甕,上麵還殘留著被煙火熏黑的痕跡。許平川說,每隻罐子裏,都裝著一個三天前血洗大堽村的賊人首級。他們帶隊追了兩天兩夜,才在安陽和武安的交界處截住那夥匪徒。短兵相接,可想而知必是場血流成河的惡鬥。

清點過歸營隊伍,安陵清收了韁繩,從馬背一躍而下,麵無表情地經過林婉慈身邊,朝營帳走去。臉色略顯疲憊,隻丟下句輕描淡寫的解釋。“糟蹋了送給大帥的酒,這些亂匪,個個死有餘辜。”

剔透的眼眸蕩漾著盈盈流水,她再三鼓起勇氣,緊張得額角都滲出薄汗,才終於吐出細若遊絲的兩個字,“謝謝。”

那背影略頓了頓,沒有停留。

夜風有些刺骨,火堆燒得熊熊,士兵們在為剿匪的勝利歡呼。孑然一身無依無靠的孤女,佇立在寒暖交織中,心頭卻湧起了奇異的安定。

複仇和殺戮,承當與救贖。這種獨特的聯係,從此深深牽絆著這兩個年輕人,哪怕將來有一天,彼此被天意殘酷而滿懷惡意地戲弄,甚或陰陽永隔,都不會消失。

那個作風犀利不苟言笑的青年,一手將她的命運遷徙到遙遠的北方,隻是當初誰也沒想到,這邂逅竟成為了所有不幸的開端。

安陵清之所以匆匆從武昌趕回薊台,隻因收到父親險些遇刺身亡的急報。

兩個月前,安陵海因公務南下廣州,回程途中卻不料遭遇一場極凶險的暗殺,差點命喪黃泉。據說遇襲那天,大帥乘坐的沃爾斯利轎車不幸軋中地雷,被轟得隻剩一副殘骸,司機的半個腦袋當場炸成了爛血葫蘆。安陵海藏身在兩名早已氣絕的警衛屍體下,才僥幸撿回條命。饒是如此,四處亂竄的流彈碎片,還削掉了他腿根一塊巴掌大的皮肉。抬出來時,人已昏迷不醒,整個下半身鮮血淋漓。

安陵海被就近送往上海仁濟醫院,不惜一切代價搶救了半個多月,才勉強度過危險期。若要複原到可下地行走,尚需調養好一段時日。因幕後黑手尚未揪出,更恐節外生枝,所有善後事宜都進行得極低調隱秘。當天僥幸餘生的戍衛營扈從,全部隔離審查,大部分進了刑訊室後,就再也沒出來。對外則統一口徑,宣稱刹車閥意外失靈,小小車禍有驚無險。

盡管做了諸般安排,街頭小報上,各種未經證實的小道消息仍舊滿天飛,各種流言甚囂塵上,甚至風傳大帥實已遭暗殺橫死,官邸“秘不發喪”。恐怕過不了多久,必引來其餘權閥逐利而動,軍心不穩則變生肘腋,將有大亂。一時鬧得城中人心惶惶,糧油市價飛漲。

為防兵變,安陵海的副參謀長陸玄同權衡再三,瞞著頂頭上司私發急報,調安陵清速歸京畿。

在他日夜兼程途中,安陵海早已秘密轉院至北平陸軍總院,不日即將結束治療回老公館養傷。安陵清歸家足有五天四晚,都未得召見。能裏外傳話的,隻有守在病榻前親奉巾櫛的大太太袁氏和二叔安陵虞。連他也忍不住要懷疑,挾所謂“口諭”以令三軍,秘不發喪的傳言是真。因此暗暗思忖,進城前將大部分兵馬留在城外的避嫌之舉,絕非多慮。好在有陸副參提點在前,已未雨綢繆做了防範,隻得靜觀其變。

至此,安陵海真正的身體狀況,仍是一個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