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更深了,濃黑中仿佛藏著頭蓄勢待發的獸。牆角的西洋座鍾仍無動於衷地來回擺動著,發出單調的哢噠聲。像一種冷靜迂回的試探,誰也不知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安陵海直直注視著他,一言不發。安陵清站在燈下的陰影裏,寒意自腳心直衝腦門,掌中也滲出一把涼汗。那函件自指間鬆脫,無聲墜地。
事情確然不是他所做,他對暗殺和圍剿都一無所知,但誰在乎呢,人們往往隻相信他們看到的。
關鍵是,剛剛死裏逃生的安陵海是否還在乎。
安陵清微微仰頭,迎上那雙審視的眼睛,極緩慢地開口:“所以,父親相信這種漏洞百出的安排,出自我手?”
“怎麼判斷,如何決定,那是我的事。你隻說你的解釋。”
父子血親之間,猜忌到了需要為是否大逆弑親而解釋的地步,通常已經沒什麼值得解釋。但他並非坐以待斃的性子,畢竟也是上過戰場見慣生死的軍人,不會忽遭一記暗算就陣腳大亂。
“文辭、筆跡、甚至常用的紙張,這些小節人盡皆知,誠心模仿怎會不加注意?但是父親,或許連你也忘了,我小時候有一次和衛兵練習拳腳,右臂自肩胛往下關節全部脫臼,又罰跪了許久延誤醫治,右邊胳膊有年餘都不大靈便,功課卻不能懈怠,因此慣用左手,印信簽名通常落在左下。軍署往來函件隨意找找就有一大堆,拿來對比便知真偽。”
安陵海聽罷,不置可否地拿起杯子喝了口茶水。大概傷後行動不便,不慎將瓷蓋滾落墜地,發出一聲脆響。碎片滴溜溜轉到停,一坐一立的兩個人,沒有理會。
寂靜不知持續了多久,安陵海沉默著,任由茶漬在桌上洇開,勉力強撐的氣勢竟似坍了一角,名將白頭的淒涼感油然而生,再難掩藏。畢竟老了。
眼看那灘茶水彙成道細線,朝桌邊蜿蜒淌去,就要朝那張被遺在地的密函上滴落,目前唯一的證據。安陵清忙蹲身去拾,彎腰的瞬間,眼角餘光卻無意間撇到右側屏風底下,露出雙黑色壽字暗紋千層底布鞋。燈光太暗,角落看不分明,拿不準是否眼花,也不能貿然再次彎腰探究。
他立刻警覺起來。房間裏或許還有別人。這次父子間的談話,並不像他以為的那麼私密。安陵清捏著那張薄紙站起身,麵上不露聲色,卻忍不住暗暗自嘲,笑自己太過天真。劫後餘生,放在普通父子間,是件值得執手唏噓的私事,但在瑜園,則是毋庸置疑的公事。對麵坐著的,不僅僅是他的父親,更是權傾一方的華北軍總司令。
他不會讓自己身上的血白流。
雲端瀉下一絲曙光,透過窗扉投在書桌前,似隔開一道無形的屏障,涇渭分明,楚河漢界。
“那你覺得,這次所謂的請君入甕,誰的主意,目的為何?”
安陵清從紛亂的思緒中回過神,裝作對屏風後的秘密一無所覺。愈加謹慎地回答:“暫時沒有頭緒。但或許,可以從情報局入手開始徹查。此事牽連甚廣,總不會沒留下一點蛛絲馬跡。一個小小旅長,沒膽子隻手遮天促成整個行動,不過是丟在明麵上的棄卒。”
他一邊說,一邊留心關注屏風後的動靜,但除了那一晃而過的馬腳,始終聲沉影寂。隻得凝神續道:“暗殺已成事實,無論事後有沒有將敵人一網打盡,都錯失了先機。不惜拿父親的安危做引,慷的是他人之慨,難道還指望事後因此而受褒獎?這種伎倆看似貪功,實則隻能招禍。把我拉下水,不過為著身前多塊槍靶子。父親若有閃失,我則順理成章背上裏勾外連的罵名。一箭雙雕,大概就是他們的目的。”
他的條分縷析冷靜而難尋破綻。既是嫁禍,首要找出背後最大的受益人,其次,除了替罪羊外,最該承擔責任的那一方,往往也就是始作俑者。
所有解釋,都在這裏了。安陵清從懷中掏出那枚令他成為眾矢之的的印鑒,輕輕放在安陵海麵前。
“茲事體大,畢竟還牽涉到我的部下,兒子自知無論如何都難辭其咎。這東西留在身邊不過徒惹爭議,便請父親收回也罷。”
為避嫌,他主動交出兵權,自請停職待審。
以退為進?知子莫若父。安陵海拈起那枚印章把玩在手,遲遲沒有說話。良久,擰起眉:“眼下風動異常,重標方向,亦不失為上策。可一旦交出軍印,接下來馬上就會有人提議裁撤合並你麾下的編製。還嫌麻煩惹得不夠多?自己的東西,自己拿穩看住了!”稍頓,又沉聲添補一句,“明槍易打出頭鳥,東北鄭家的事,先緩一緩吧。”
最末那句明顯意有所指的告誡,讓安陵清心頭微沉。他從小就懂得分辨父親給予的每一個暗示。幾乎就要脫口而出,若這次趕回來,將那些兵馬也全部帶進城中,是不是正好遞出個“擁兵自立”的話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