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終究什麼也沒說。隻覺疲憊傷感,竭力忍住了刻薄的回應。卻見安陵海突然捂著胸口,重重地喘了口氣,麵露痛苦的神色。
“父親?!我馬上去叫醫生。”
那一刻,不是沒有過發乎天性的關切和擔心,自然流露不需掩飾。
安陵海揮了揮手表示默許,仰倒在沙發上,闔起眼睛養神。堅定急促的腳步聲在廊下漸遠。
半盞茶功夫,安陵清帶私人醫生匆匆趕回,剛掀起暖簾,緊閉的門扇後忽傳出人語。
“不是他。但他或許……知道是誰幹的。”
伸向門把的手遲疑一瞬,重又收了回來,不自覺地在身側緊攥成拳。
方才書房裏,確實不隻有他和安陵海,還隱藏著一個不肯露麵的人。就隱身在屏風後,鬼鬼祟祟,懷著某種不可告人的心思,窺視他的神情,揣摩他的言談,進而做出某種分析和評判。
披件大白外褂的軍醫挎著西式藥箱,識趣地垂首恭候在三米開外,眼觀鼻心,充作兩耳不聞。
薊台是什麼地方,他心裏有數,不該聽的,湊在耳根旁也半字不入,性命攸關。但對話還是斷斷續續飄出來:“隻有還不能完全脫離父親自立的孩兒,翅膀未硬,才會由衷地希望我這個爹別在不恰當的時候突然咽了氣,以免留下個爛攤子難以收拾。”
安陵清深吸口氣,眼中黯然的恍惚,一閃即沉。北國的冬總來得迅疾,一夜間連風也變得更硬。片葉落而知秋意深,如今枯索遍地。心冷不過是瞬間的事。
他不知是該慶幸父親最後的一絲“信任”,還是該為那句“或許”而失望。
定了回神,安陵清再次放輕腳步,往後退行丈許,朝噤若寒蟬的軍醫使了個眼色,後者立即乖覺地踮著腳尖跟上去。
一陣短暫沉吟,將四下不安的氣氛又往下拉墜了幾分,安陵清詢問了幾句傷情,旋即狀似無意地提起:“聽說止痛針藥效褪得快,打多了反倒更不頂事,還有沒有什麼更管用的?”
軍醫一愣,吞吐道:“還有……嗎啡。”
“槍傷發作起來疼痛難忍,父親年事已高,若夜間難以入睡,更影響康複。”
說話間,手指狀似無意地摸了摸腰間武裝帶上的皮質槍套。裹著白褂的肩膀不易察覺地縮緊起來,忙躬身應答:“屬下明白,一切以司令貴體為重。”
輕重利害,再如何掂量,也到了該給自己選個陣營的節骨眼上。誰讓他運不湊巧,偏趕在這當口,聽到了幾句不該聽的話?安陵海畢竟年事已高,受此重創,來日是否方長,誰都說不好。而眼前這位,就算翅膀未算全硬,氣候也已漸成。且素聞其在軍中的名聲,一貫的作風強悍,幽冷犀利,絕非輕易便能糊弄過去的主兒。
軍醫表明立場後即喏喏而退,自去書房門前聽候召喚。
但事情還沒完。
安陵清這次回來,雖算不上大張旗鼓,到底是未經大帥允可私離駐地。若說隻為牽掛父親安危,何不快馬加鞭返京,中途卻為一夥八竿子打不著的流寇耽擱了三天,頭腦發熱就逞能去和匪幫火拚。救人?為一個非親非故的平民之女去報滅門之仇。一個萍水相逢,沒有任何用處,但相當年輕漂亮的女人。
二叔安陵晏在袁氏的煽動下,一味地推波助瀾攪渾水,揪住這小節大做文章,話裏話外的意思,指責他身為人子,放浪形骸延宕歸期,實屬不孝不悌,帶重兵圍城,更疑有忤逆之心。
這是太嚴厲的指控。
安陵清被卷進這場欲加之罪,在瑜園的處境變得越發尷尬。任誰也想不到,最後替他解了圍的,竟是那個使他飽受非議的民女林婉慈。
即使時間過去許多年,這個故事仍舊為瑜園仆婢們茶餘飯後所樂道。年長的餘婆子為向新來的丫環們顯擺資輩,常刻意壓低了嗓門,繪聲繪色地比劃她當值時看到的情景。
下人日子枯燥乏味,使得她們對裏那些平日裏高高在上的人物充滿揣測,總是樂於編排出許多饒有興味的軼事,真真假假,好增添一點禁忌般的刺激。
那是個陰沉黃昏。早起天光就一直灰蒙蒙,沒有風,寒氣裏透著潮悶,凍得人骨頭縫裏都止不住哆嗦。一封遠自武昌發來的電報,不知何故,令父子倆起了爭執。
大帥發起怒來,有多嚇人?
“你是瘋了還是傻!武昌是誰的地界不知道嗎?打著華北軍的旗號咋咋呼呼動槍火,剿匪?簡直鬼扯!恭老頭又不是三歲小兒,會相信這種莫名其妙的解釋?!”
一記耳光何等爽脆刮辣,響亮得連院裏的麻雀也紛紛驚起亂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