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雲書絕(3 / 3)

秀榮接過賞,口中不住稱謝,臉上卻有些訕訕的,看這位木頭美人似的新姨娘,眼神不免淡了幾分。心頭忍不住犯起嘀咕,果真小戶人家出身,上不得高台盤。都到了這節骨眼上,還成日裏半個啞巴似的不言不語,還未過門就能得如此眷顧,既不見歡喜,也沒見她像其他姨娘那樣千伶百俐地籠絡下人,打聽府裏長短好為將來做打算,日後怕是擔不起多大福氣。

一邊碎碎念叨著,端起那盤糕點走了出去,冷不防身後響起一把蒼老而略帶尖細的聲音:“你在瞎嚼什麼舌根?”

秀榮當下被唬了一跳,見是管家舍伯,忙站住腳請安。舍伯瞟了眼紋絲未動的糕點,負手慢悠悠道:“黍米麵兒做的糕食,放涼了吃下去隻怕要脹氣,鬧起肚子來不雅,倒顯得沒規矩。新姨娘既不喜歡,送回廚下也罷了,不許貪嘴偷吃。”

她看著手上生生晾成一坨硬疙瘩的油糕,擺盤還用了清早新摘下來的紫菊花瓣,隻覺可惜,暗暗埋怨舍伯小氣,不過一盤主子瞧不上的點心,何至於如此苛待下人。奈何新來乍到的,也不敢當麵計較,忙應聲退下。

舍伯進到裏間,見林婉慈不為所動地端坐在滿室錦繡裏。身量纖瘦的女子,穿一身鑲白狐毛薄紅灑銀麵的綢襖,越發襯得肌膚如瑩似玉,一呼一吸都靜靜地。一個被珠光寶氣包裹起來的,冷冰冰的華服美人,總透著一股若有若無的哀怨,拒人於千裏之外。

這成為九姨娘日後最為人所熟知的一種表情,逆來順受的同時,淡漠而無動於衷,仿佛歡喜悲傷都是別人的事,什麼都無法將她的神思從某個遙遠未知的地方,拉回到眼前的現實中來。相反在她生命中的最後幾年,卻突然變得開朗了許多。似乎要將壓抑太久的心事統統卸下,再不留任何屬於塵世的牽掛。她所虧欠的,已盡數償還,旁人欠她的,她不要了。

老管家垂眼看著地麵,開口還是稱的“林姑娘”,而非“九姨娘”。

“大少爺給你送來一樣東西。”

話音落時,角落裏響起“嗶”地一聲,原是角落生火的銅盆裏迸裂了一塊銀屑炭。

她的睫毛抖了一下,隨即柔聲答:“我不能要,煩請舍伯拿回去吧。”

“可這件東西,沒法子退回。”

“……是什麼?”

“大少爺說,是他在回京路上,欠你的一個答案,現在還在窗台上放著。如果林姑娘願意收下,希望還來得及。”

頭晚落了薄雪,閉上眼可以聽見雪珠子在明瓦上沙沙的聲音。推開窗,那點銀白將融未融,將院落染出水墨寫意般的蒼茫。遠方的山棱迤邐開來,在薄光中若隱若現。

她低下頭,就看見窗台上的積雪裏,劃著深深淺淺的一行字。

海,角,天,涯。

林婉慈的唇畔緩緩,緩緩地浮起一個微小的弧度,如同融進深池的一滴眼淚。凝神望了好一會兒,才伸出手,依依不舍地朝窗台上拂去,一下,兩下,將那字跡抹掉,直到露出青色的窗台。

“這場雪下得太晚,又化得太早。”

雲化成了雪,成就一行無聲錦書,重又溶成了水,再次回到天上。

她後來時常喜歡仰望天空出神,嘴角不自覺地露出微笑,仿佛在和天地交流一個獨特而盛大的秘密,又像是在守護某種珍貴又遙不可及的東西,美好得不配擁有,隻遠遠遙看著,也已經足夠。

舍伯見狀,亦不禁有幾分動容,當下微微躬身行了一禮。待跨出院門後,卻也輕輕鬆出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