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陵海重新睜開眼睛,環視眾人,似完全不當回事,隻自嘲笑道:“槍林彈雨攢下一身傷,一痛起來簡直要命,就得打這藥壓一壓。人哪,不服老不行。”
方才烈酒吞得太急,又一直沒胃口吃東西,安陵清額角突突地跳了跳,感到一陣暈眩襲來,身形微晃了晃。
一個麵生的丫環躡手躡腳繞到座旁,屈膝半蹲,從身後呈上一隻黑底描金漆托盤。裏麵是新燙過的毛巾,還冒著嫋嫋白氣。熬煮毛巾的滾水裏加了苦參、白菊、葛根和肉豆蔻等散酒藥材,逸出陣陣清澀。
安陵清未做他想,隨手拿起毛巾欲朝前額按去,忽察覺掌中有異。那毛巾把子疊得比尋常更厚幾分,除了熟悉的藥氣,還參雜一縷若有若無的幽濃悶香鑽入鼻端。忍住疑惑,不動聲色將毛巾在桌下撩開一角細看,內中竟還整整齊齊卷著一方石竹色繡珊瑚的絲帕。
他若有所覺,見那丫環身上服色也不是府裏打扮,便將上半身微微後仰,隔著二十四番花信鑲玉珠的翠紗屏朝另一頭望去,正對上一雙大膽放肆的眼睛。屏後的女眷席上,鄭家大小姐錦珊將視線蜻蜓點水般與他相對一瞬,隨即仰起線條優美的下頜,高傲地扭過頭去,仿佛什麼也沒發生。
她的父親,便是號稱東北王的鄭家軍司令鄭嘯秋。
幻影中的青年穿一身枇杷茶色長衫,悄無聲息地浮現在花團錦簇的盛宴。
他放恣地翹著腳斜靠在鋪了虎皮的太師椅上,容顏俊美得不可思議,眼神陰鬱中帶著睥睨。昂起頭,指指對麵那個存放針藥的抽屜,對安陵清冷冷說了一句話。
“你的下一個願望,很快就會實現。隻要再多一點耐心。”
……
雪後的沉心堂杳無人跡,角落的青石六角井上覆滿冰霜。庭中隻有幾株臘梅傲雪立著,仍勉力透出星點嬌嫩丹朱來。花隻掛得五六朵,疏疏朗朗的,在枝頭搖搖欲墜。
這是瑜園內最大的一處庭院,修建在“有心堂”和“盡心堂”之間,原是族中少爺小姐們讀書的所在。後來安陵家出資籌辦了中西合璧的公學,此處漸漸荒廢下來。
裹著銀珠紅洋裝的女子踮著腳,伸手往樹梢上折一枝梅花。無論如何都差了那麼一點,又不敢過分用力,恐將脆弱的花瓣搖落。剛剛勉強探到,腳下的紫緞高跟鞋再撐不住,踉蹌折晃一下。險些就要摔倒的當口,結結實實仰跌進一雙臂彎裏。
猝不及防,四目相對。天色初綻晴,瑰麗的夕霞紮透了濃厚雲層,順著逆光的麵孔鍍下金邊,英挺俊朗的輪廓,如琢如磨。
鄭錦珊輕呼一聲,待驚魂甫定,見攙住自己的正是安陵清,慌忙退開半步。羞惱得臉也紅了,咬唇嗔怒道:“你這人,怎麼一點兒禮貌也沒有!幾時從地底下鑽出來的,偏一聲不吭,存心嚇唬人看我出醜麼?”
安陵清不知何時尾隨從席中偷溜出來的鄭錦珊遊逛至此,卻不急於上前打招呼,隻抄著兜站在遠處遊廊,看她穿著極考究的窄裙在雪地裏顫顫巍巍折騰,跟一株臘梅樹較勁。大約太過專注,有人走到她身後也未被察覺。
他饒有興味地上下打量她一會兒,瞧得她渾身不自在,才慢悠悠開了腔:“哪裏醜了?唔,存心麼確是有幾分存心的,白雪紅梅襯美人,不多看看豈不辜負良辰好景。而且……鄭小姐好像忘了,這是我家,若說偷偷摸摸,怎比得上竊花的雅賊?”
“哪兒來那麼多的歪理?等一下,你說誰是賊?!幾枝破花有什麼了不起,你就是現在把整棵樹砍下來送給本小姐,還不見得稀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