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海上風月第81章韶光慢(1 / 3)

錦珊後來才知道,那天在沉心堂的剖白,既是訣別,也是宣戰。

他對離婚一事仍舊隻字未提,然而初衷卻已經南轅北轍。真要用恨當做武器,徹底彼此折磨起來,她實在遠遠不是他的對手。

人想要平安度過一生,往往需要巧妙地掩藏很多秘密,情愛裏也一樣。

到了什麼都可以無所顧忌大白於光天化日的地步,說明表裏都已經分崩析離,再沒有維持下去的必要。水至清,遊魚也不見了蹤影。

恨鏡花水月太匆匆。

上海是個紅男綠女們互相欺騙但永不拖欠的地方。

霞飛路的高級住宅區,窗外夜色斑斕,風過處,路旁粗壯的法國梧桐搖晃葉片,發出嘩啦啦如海浪起伏的聲響。

其中有一棟帶前後花園的歐式白色建築,是當紅女明星葉琳琅葉老板的居所。

安陵清每回出現在他的小紅顏知己麵前,大多數時候都狀態不佳。這次更是前所未見的疲倦和恍惚,整個人消瘦得厲害,本就輪廓分明的麵龐更顯犀利。他蒼白的臉色讓琳琅掌上的茶香在一刹那失去所有香味。

然而他望向她的眼神,一貫是柔和的。像秋日暖陽,在暮色盡頭褪淡了火紅,拂落第一片葉子。

“你這兒有酒嗎?今天不想喝茶。”他扔了外套,陷進柔軟的沙發深處,累得說話都提不起力氣。

華北大帥突發疾病暴斃,報紙上訃告鋪天蓋地。她自然早就聽說了北平發生的變故。料理完後事,打點好府裏的一切,安陵清一天都不想多留,立即動身去了滬上。

琳琅不動聲色地把剛煮好的茶湯潑掉,轉身去酒櫃取出一瓶三星白蘭地,倒在兩隻高腳杯裏。水晶杯子反射著香薰洋蠟跳躍的火苗,在清瑩的眸子裏揉了碎金,那光華卻和少年時的璀璨逼人截然不同,十分內斂。她今年已經十九歲。山河歲月裏打滾,一定也經過許多不得已的變遷。

她擎著兩杯酒,嫋嫋偎過,遞給他。

“要是實在難過,就哭出來啊……反正燈都滅了,也沒人能看見。”

他搖搖頭,接過來一飲而盡,又要續第二杯。

“為什麼要哭呢?她還活著的時候,我不知道該如何自處,如何改變,也不知道還能為她做點什麼。被這種無能為力的感覺困住,時常懊惱痛苦。奇怪的是,她過世以後,我心裏卻覺得,她好像還在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安靜地活著。不會再痛苦,不會受傷害,也不需要任何來自人世的掛念。隻要一想到這個,反而非常平靜安心。”

“那地方,是你心裏一個不會再打開的角落吧。其實,你夫人有句話說得很對,你啊……從來隻為得不到的東西牽腸掛肚……徹底沒影兒了,倒能消停下來。”

兩人喝了不少,她已經微醺,他仍舊看不出醉意。

那天晚上,琳琅問了一個問題,“我昨兒讀到書裏有句話,說的是‘弄水看山到天明,過盡行人不相識’,究竟好還是不好?”

他早已習慣她的率性天真,剛開始在一起的時候,也總是睜大眼睛纏著他問這問那,有時候好像什麼都不懂,有時候又好像什麼都明白。

大半瓶烈酒入喉,安陵清仿佛恢複些許精神,站起來抻了抻腰背,又親拎起酒瓶給自己倒滿最後一杯,“年輕時前路漫漫走不完,什麼都想抓在手裏,總擔心錯過。如今年紀大了才覺得,有些人有些事,生怕錯不過,寧可從沒遇上更好些。彼此都是遙不可及的風景,遠遠欣賞足矣。不必貼近了,露出滿目瘡痍,也就不會互相傷害。”

這就是他們始終若即若離的原因麼。真奇怪,琳琅從沒有“真正”成為他的情婦,他隻要她陪著他,看著她,借由這抹倩影,把心神投漾到不可及的渺遠之地,不肯與人共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