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雛鳳聲(2 / 2)

琳琅護惜自己的嗓子,除了每晚固定的兩場演出,不願喝酒應酬,也不肯陪人跳舞,收入比起那些先一步“想得開”的姐妹來,還是少得可憐。光是另擇住處就得花去一大筆,支付私塾學費也是筆不小的開銷,姐弟倆衣食再緊縮,她也絲毫不願委屈了嘉樹。

仲秋的新月特別皎黃。街巷上點路燈的已扛著木梯子,爬到高高的木樁杆子上麵,挨個給路燈添煤油點火了。

每天傍晚,是琳琅坐洋車去麗都飯店趕場上班的時辰。

秋柿子色的布旗袍長及腳踝,穿一雙黑布圓口帶袢布鞋,頭發梳成兩條麻花辮子垂在腰際,幹淨清爽別無花哨,連一件首飾也無。

到了後台,那是個迥異斑斕的浮華世界。

長長的梳妝桌一字擺開,對排方鏡上裝了滿滿一溜化妝燈泡,照得四下明晃晃。桌麵堆滿了胭脂水粉、仿造成水晶的玻璃首飾、絲帶花邊、廉價香水、羽毛扇子……都是道具。衣架上掛滿了色彩繽紛的演出服,一件緊挨著一件,分不出誰是誰的,今晚你穿,明晚她穿。舞女們的長指甲在綢麵上勾了絲,有刮痕、唇膏染出的印子、煙灰和酒漬,還有隱隱約約殘留的汗味,交彙成熱烈蕪雜的海洋。

但琳琅如今已有了自己獨立的化妝間和戲服箱子。粗布簾一拉,她鑽進去,一點一點地,把自己妝扮成另一個人。

資曆見長,琳琅的天地還是在台上,隻不過換了更新鮮的花樣。

去上海另奔前程的馮如蘭給昔日的小姐妹寫信來,哦不,如今她叫馮蘭蘭,是上海私立電影明星學校的學員了。她在信裏感歎,上海灘真是個好地方,繁華無比,電影界都是女人的天下。

早在幾年前,華法交界的民國路上,就已經搭建了“共舞台”,連傳統戲曲都已經可以男女同台共演,是最文明的新風潮。

自古以來,曲藝行裏的旦角都由男子扮演,自幼坐科,分行以後按天資擇出生旦淨末醜,乾坤方定。但如今不是了,掛頭牌的以“坤旦”居多。這股日新月異的風向,還遠遠沒刮到北平。

北平和上海,生生差著十幾二十年光景。男女同台作藝,是從未有過的奇景。

男旦便是男子扮女角兒,那反過來為啥不行?

這場景如今在麗都飯店的大舞台上呈現了。

琳琅把辮子拆散,一頭長發全攏起來,緊挽在腦後。戴上貝雷帽、窄簷禮帽,穿量身定製的窄腰小西服,長褲皮鞋加手杖,搖身一變,儼然成了個俊秀瀟灑的小男孩。

這個年輕“小男孩”,身量介於少年和青年之間,因為瘦削,倒並不顯矮。麵龐白皙外加四肢修長,輪廓帶著精致的陰柔,毫無一絲成年男人的須眉濁氣,舉手投足間英氣颯颯,頗似模似樣。“他”在台上和女孩子們共舞,踩著流行的西洋舞曲節拍,穿梭花叢中。摟摟抱抱姿態親昵,十分吸人眼目,倒也無傷大雅。

燈光和音樂交織激蕩,琳琅隨著鼓點在舞台的木地板上跳“踢踏舞”,皮鞋是經過改造的,鞋跟和前掌加了層金屬墊,有點沉,噠噠踩在木地板上,節奏清晰。聲音響亮清脆,能傳出老遠。

“他”牽著女舞伴的手,半舉、旋轉,若即若離你進我退。一曲終了,女伴飛揚著裙擺向後仰倒,腰身當即被牢牢托住。

聚光燈定格在這一刻,畫麵奔放而浪漫。琳琅單手摟住舞伴的腰肢,承當她全部的重量,然後俯身遷就,一上一下麵麵相對,姿態風流,嘴裏還橫咬著一枝玫瑰。

無數彩紙碎片紛揚飄灑下來,適時地妝點著這個顛倒迷離的夢。分不清假鳳虛凰,都是人間旖旎色相。在這個荒唐的人生大舞台上,她是唯一的王,坐擁無數妖嬈豔姬。換舞伴像換手帕子,呈現給觀眾迷醉的錯覺。於是他們滿足地笑,心甘情願掏錢捧場。

關山曲折,上海寄到北平的信總是很慢,有時能遲上一兩個月。

馮蘭蘭的信隻來得及報她尋到落腳點的喜訊,當琳琅收到信時,她所描繪的美景早已被現實碾碎得渣都不剩。

開辦上海明星電影學校的,是一群無良騙子,專坑懷揣明星夢的少男少女。報名費和學費收完,實習也捱過了,臨了把學員們的臨時演員酬金全撈得一分不剩,連夜悄無聲息地卷款跑路,一走了之。茫茫“海上”,再到何處找去,隻得吃癟認栽。

馮蘭蘭的明星夢像個脆弱的肥皂泡泡,不得不悄無聲息地破滅掉。就這麼铩羽再回北平麼?她是絕不肯的,太過丟臉,當初那麼義無反顧地翻臉走人,任淩飛也不見得肯再接納。再說身上帶去的一點積蓄已經全被騙光,想要離開上海連路費都湊不夠。

就在馮蘭蘭日漸淪落之際,恰是葉琳琅一天更比一天紅火之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