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劇學校的宿舍裏擠滿了鋪蓋,一張挨著一張,連翻身也艱難。一到了暑夏,漚熱得痱子爬滿身,說不盡的煎熬。隔宿的粗茶淡飯和廉價胭脂水粉混在一起,發出熏人欲嘔的氣味。然而到了晚上又是另一個世界,像變魔法般,一切的貧窮、落魄、寒酸、迷茫……都被五光十色的聲與光給粉飾了。
年紀稍大一些的舞女最先按捺不住。見識過了花花世界,誰肯輕易回頭。水總是越趟越深的,常在河邊走,哪能不濕鞋。沒頂之前,已經深陷泥沼之中。
馮如蘭不肯放棄她的明星夢,合同到期以後死活不肯再續簽,收拾包袱和另外兩個小姐妹去了上海。聽說那是冒險家的樂園,也是全國最盛產娛樂明星的地方,販賣平地青雲的夢想。就算還是跳大腿舞,換個更大的舞台,指不定能撞上什麼機遇。
也有女孩子開始在後台收到客人送的鮮花和小禮物,歡快又傲嬌地互相攀比顯擺。下了夜場,被小車接出去宵夜就不見蹤影。夜不歸宿是常事,白日裏排練也懈怠起來,隔三差五要歇中覺,動輒嗬欠連天。再過一陣,幹脆連舞台都不肯上了。華燈漸濃,打扮好了出門交際應酬去,和有錢的客人談戀愛,喝到酩酊大醉回來就撒酒瘋,連哭帶鬧,問受了什麼委屈又不肯說。
大夥心知肚明,要往上攀爬談何容易。都是一無所有的新人,手中所持的,亦無非那副青春皮囊可做資本,一旦看走眼,輸起來定也是連皮帶肉血淋淋的撕扯。
人大心大,管不過來。任淩飛也苦口婆心勸過:“一個個都各懷鬼胎了!那地方有幾個是正經人?四六不著的,趕明兒害了你們都不知道!”
女孩子嘴硬不服,“隻是朋友罷了,連交個朋友也不許?又沒賣給永芳,管頭管腳操哪門子閑心!”
還有謹慎些的,沒膽量就這麼光手光腳跑去異鄉重新開始,也不願再在台上跳這種熱熱鬧鬧的花邊群舞,便滑進舞池做了伴舞女郎。
做生不如做熟,有什麼區別?反正都是跳,一對一地搖擺,總好過天天光著胳膊腿在燈下被一群人圍觀。且算下來,收入還更高些。
伴舞女郎的收入主要來源於舞票。一枚大洋可購得三張,舞女則從舞客手中得到舞票作為酬金,歇了場,到舞場老板處兌換,六張舞票抵一個大洋。除掉抽成,一晚上伴舞的收入,比得過小學教員一月的薪水。
永芳歌舞劇團的第一期學員,很快走的走散的散,各奔前程去了。
任淩飛押中了寶,他最看重的當家花旦葉琳琅,竟成了最沉得住氣的一個,拒絕一切誘惑,跟定了沒有跳槽。
影劇學校新招收了一批學員,她協助管理,負責編舞和督導排練。
嘉樹漸漸長大,老混在一群女孩子裏同吃同住終究不大方便,琳琅用她的薪水在劇團附近又賃下一間瓦舍,姐弟倆搬出去獨住。
斜帽兒胡同有間私塾,學堂就設在廢棄的關帝廟裏。教書先生年近六十,穿打著補丁的長袍馬褂兒,一頂圓頭帽蓋住半禿的腦殼,後半勺的長辮子剪掉了,稀稀拉拉的白發垂在耳下。
小小少年葉嘉樹,穿黑色無翻領的中山裝,澄黃銅紐扣,每天坐包月的拉洋車來上學,看著幾乎像是有錢人家的子弟。
他把文具從皮書包裏拿出來,也能吸引許多豔羨的眼神——精致的竹編帶蓋筆盒、景泰藍墨盒、黃銅獸首壓尺和帶橡皮頭的鉛筆。坐定在一條二人長桌上,翻開書卷,跟著先生念讀晦澀難懂的句子。
今天仍然教《蒙求》:“淵明把菊,真長望月。子房取屢,釋之結襪。郭丹約關,祖逖誓江……”
褚老先生搖頭晃腦,沉浸在古人的狀跡裏,心頭頗不是滋味。想當年,他也曾是學富五車的鄉紳秀才。年年考舉,還沒等出個結果,連皇上都被趕出了紫禁城。天下亂成這樣,也沒什麼出將入相靠寫幾筆八股文章就升官發財的好事。身為讀書人,在街頭代人執筆書信兜售字畫,終究臉麵上過不去。迫於生計,隻得辦了個私塾招徠子弟,把他的滿腹學問零沽賤賣。最大的優點是學費便宜,僅夠潦草糊口。更有錢一些的人家,都把孩子送到上教會洋學堂去了。
院內有接放學的,也有娘親心疼孩子念學辛苦,給送來加餐點心。但琳琅沒有來過,實在抽不出這個功夫。能供嘉樹來此處讀書,已經是她眼下能做到的最好的安排。
碎嘴的孩子一邊吃點心,一邊拿胳膊肘捅捅嘉樹:“怎地從沒見過你爹娘?上次來給褚先生送節禮那個是你姐麼?長得真好看,她是做什麼的?”
嘉樹不知道怎麼搭腔,隻得默默收拾好書包,朝等在胡同口老槐樹下的洋車夫招招手,跳上去頭也不回地走掉。腳踩的銅鈴在夕陽下丁鈴當啷灑了一路,影子很長。
身後隱隱傳來議論,有家長趁機板著臉教訓:“聽說他那個姐是在飯店做舞女的,世上哪有不透風的牆?一家子不正經,以後少跟他說話,學壞容易學好了難,抽你丫個不成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