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醉歌樓(1 / 2)

那天起,世上再沒有葉赫納拉·純懿,隻有“永芳少女歌舞團”的當家花旦葉琳琅。隱瞞了身世,對過往避而不談,帶著沒有血緣的弟弟在這所影劇學校開始另一段生活。

影劇學校地方不大,一棟兩層的老式磚樓,樓梯陰暗狹窄,樓下排練,樓上住宿。大房間攤開通鋪供學生休息,教員們有單獨的宿舍,也是四人合住一間。

一群年齡相仿的女孩子們,最大不過二十歲,最小的才十二。來曆各異,都是江湖兒女,不知為著什麼樣的緣故飄零至此,無家可歸。也談不上多喜歡歌舞表演,不過是外麵謀生艱難,仗著青春尋一個落腳處,摸著石頭邊走邊看。

有吃有住,每天最要緊的事是各種歌舞訓練。

學校提供的夥食很簡單,一蔬一飯就是一餐。蘿卜湯清得像水一樣能照出人影,逢著年節才能偶見葷腥。

上完半天的課,中午領了飯食,大夥排排坐在樓前台階上,邊納涼邊吃。

琳琅把飯盒裏稍好些的菜全搛到嘉樹碗裏,又把半個巴掌大的白麵饅頭也讓給弟弟,自己往剩下的雜糧米飯上澆點冬瓜湯,拌勻了吃。

嘉樹八歲了,正長身體的時候。俗語說半大小子吃窮老子,學校的夥食清淡沒油水,總是容易餓。琳琅便養成習慣,吃得很少,把自己的份額省下來給他。畢竟寄人籬下,不敢多添麻煩,學校能同意破格收留這麼個什麼也不會的小男娃下來一同照管著,已經十分難得。

住的地方有了,暫時也不愁填飽肚子,琳琅不許嘉樹再跑出去撿煙頭拾煤渣,每天都必須按時坐在教室旁聽,把文化課上完。能學多少算多少,聊勝於無。成天瞎混在市井裏打架胡鬧能有什麼出息?等以後賺到錢,還要設法把這孩子送到正經學堂念書。這麼默默盤算著,自有主張。

同伴馮如蘭坐到她旁邊搭話:“你吃這麼少不餓嗎?都快瘦成竹竿了,哪還有力氣跳舞。”

琳琅抬起頭對她笑笑,“我吃不多,任老師也說,太胖了不好練功的。”

“咱們這群人裏,就數你練功最厲害,底子也好,能跳能唱還會彈鋼琴。你家以前是不是挺有錢的,怎麼就跑這兒來了?大夥都覺著你以後準能紅!哎,再排練兩個禮拜咱們就能上台演出了,我想改個藝名兒,叫馮蘭蘭,聽著像不像大明星?好多大明星都是從小演員做起的嘛,我就不信我以後成不了!”

對叵測的未來充滿憧憬,口口聲聲給自己鼓著勁兒,實則非常沒有自信,才非要喊得震天響。

這群無家可歸的少女,聚在一起像唧唧喳喳的鳥兒,但誰也說不清自己的明天在何處——是成為萬眾矚目的明星,還是在娛樂場所充當花邊背景的歌舞女郎?都前途未卜。

馮如蘭比琳琅年長四歲,性子活潑樂觀,對這個劇團裏最漂亮也最沉默的小姑娘滿懷好奇。她整個人都充滿神秘,沒人知道她的來曆和過往,不知懷著什麼心事,從不肯透露。

身上永遠有一股不甘示弱的狠勁。

練功排練能下十足的苦功,天資拔萃,嗓子好悟性也高,柔韌性和彈跳力都是最出挑的那個。書讀得多,尤其膽色過人,琳琅漸漸成為一群女孩子裏的主心骨。

任淩飛之所以在窗下一瞥就看中葉琳琅,也是在她身上押一把注,相信這女娃一旦有機會踩上登樣的台毯,必定能打開名聲,一改劇團萎靡不振的現狀。

他是個四十出頭的中年人,個子很高,頭發卻早早稀疏了,誰能想象當年風光?如果還算有過的話。任淩飛早年也曾出國進修,學西洋聲樂,一心想當音樂家。奈何歸國不久便家道中落,撐持不起這麼陽春白雪的前程,他發現自己除了拉一手漂亮的小提琴,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幹什麼都不對勁。

舞廳裏,薩克斯、喇叭等重管弦合奏風靡一時,旋律多是歡快鏗鏘的,沒人有那份閑情逸致來聽他獨奏靡靡之音。

末了景況越頹,他不得不另辟蹊徑,苦思冥想之下終於尋摸出門道來,把西洋樂改編了,譜成伴奏舞曲,也算首創新篇,果然風靡一時。

娛樂場所的風化問題向來令當局頭疼不已,北平應社會文明進步的要求,也開始推行新式的公共管理和風化審查。所有傳統或新式節目,都需經過社會局審查備案,製度愈見嚴苛,取得許可的才能公開表演,以免“有傷良善風俗”。

有段時間,北平所有舞廳都被勒令停業整頓,但三令五申之下,效果並不理想。

社會上摩登的青年男女正對這些新式娛樂消遣趨之若鶩,哪能因為官家封了舞場就不去跳舞。於是便有外商聞風而動,看準時機,在洋人的勢力範圍內開設了許多舞場,把失業的歌舞劇團和舞女們全部搜羅了去,大張旗鼓重操舊業。譬如北平飯店、德國飯店、利通飯店、長安飯店等,都設有舞場。警察廳對這些場所確實也下過停辦禁令,奈何洋人置若罔聞,也隻得聽之任之。而由華人開設的舞場,要麼設法融合外資背景充作保護傘,要麼轉入地下繼續營業,活動極為隱蔽,同樣很難管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