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族遺貴裏,能靠著在前清積累的雄厚資本和在軍閥政界名流間拓下的關係網而躋身金融、企業界的寥寥無幾,大多如同固山貝子之流,對理財經營懵懂無知,既無謀生手段又奢靡無度,沒多久就家產蕩盡窮困潦倒。
到了後來,當這位貝子爺想要離開北平去青島另謀生計時,發現連路費也已經湊不齊。數年的揮霍,他不僅賣掉了花園,搬空了存放珍寶玩器的庫房,還押掉了擁有四百多間屋舍之廣的貝勒府。
為倒騰出銀錢來,他竟別出心裁,企圖借“移陵遷墓”取出祖墳陪葬的珍寶來變賣,不料卻因和墳地所在地的縣衙分贓不均,最終被判下了大獄。刑期不長不短整七年,階下囚的苦頭豈是身嬌肉貴又鴉片癮纏身的貝子爺所能承受,不過咬牙捱了一年多就病死在囚籠,這都是後話。
【注:曆史細節考證於《辛亥革/命前後的滿族研究》、《清代八旗王公貴族興衰史》等文獻資料。】
琳琅的母親是漢人,年輕時曾是京城煙花會館裏數一數二的名交際花,花名喚林韻媛,生得容貌不俗,也是五陵年少掙纏頭的人物。後被固山貝子贖了出來,放予外宅安置。滿漢不通婚,何況這樣不光彩的來路,連妾都算不上,她生的女兒純懿,也就隻從父親那裏繼承到一個昔日王族的姓氏,和一塊篆有生辰芳名及貝勒府正黃旗徽記的玉佩。
在貝勒府裏人眼中看來,這對母女身份十分低微,是連正眼都不稀罕瞧的下九流。固山貝子鋃鐺入獄後,家眷仆傭怕受其牽連,紛紛作鳥獸散。誰都自顧不暇,外宅自然更無人看顧,瞬間斷掉了一切經濟來源。
新舊雜陳的時代,滿族親貴窮困潦倒乃至王孫世子上街拉洋車之類的新聞,開始屢屢出現在報刊之上,從博人眼球到見怪不怪。慘況愈演愈烈,莊親王的後人就餓死在南橫街的一處會館空房子裏,連屍骨都尋不出人肯收斂安葬;靖海侯施琅的後裔,一位曾經的侯爵夫人,丈夫染病後因無錢醫治而亡故,為謀生計,她隻得淪落到和販夫走卒為伍,雙日拉洋車,單日賣蘿卜。
林韻媛一朝失去依傍,靠風光時攢下的積蓄勉力支撐了一陣,還不忘每月往獄中彙去接濟,供淪為階下囚的固山貝子勉強糊口。樹倒猢猻散,亂世裏,這點風塵中的情誼已算難能可貴。
然而就連這樣的景況,也很快無力為繼。固山貝子病死囚獄中的那年,純懿才隻有九歲。
為撫養女兒,林韻媛不得不重操舊業,回到浮華空虛的煙花生涯,用賺來的脂粉錢供純懿讀女校,學鋼琴,接受良好教育,吃穿用度幾乎與幼年時無異,家中舊使的老媽子開口仍稱“小格格”。牆外的世界天翻地覆,有母親遮風擋雨,尚未影響到她一方安寧天地。
這種狀態持續到純懿十二歲。林韻媛長期積勞抑鬱,不幸染上肺結核,收入每況愈下。到後來,為給母親治病,不得不典賣掉當年固山貝子給母女倆置辦的那所兩進小宅院。把最後的私產低價沽售掉後,母女倆連棲身之所也無。
幸得林韻媛昔日風月場上的好姐妹餘嬌容仗義相助,把她們接來自己的居處暫住,互相照應。但那些錢除了日常生活開銷,還得維持高昂的醫藥費用,很快就捉襟見肘。林韻媛沉屙不起一年餘,耗光了最後一點錢,終於撇下女兒撒手人寰。
窮在鬧市無人問,何況命若飄萍的煙花女子。林韻媛死得悄無聲息,姐妹行子紛紛拿出一點體己來湊個分子薄葬了她。身後事辦得很寒酸,但總比破席一卷丟去化人場強。
年少的純懿父母雙失孤苦無依,若無人照管,最後也不過流落在外。年紀那麼小的女孩子,又生得花容月貌,會有什麼樣的遭遇簡直不可想象。餘嬌容早年曾與林韻媛義結金蘭拜過姐妹,念在舊日幫扶的情誼,隻得將這女娃一並收養在側。純懿識趣乖覺,從此不再喚她容姨,改口稱幹媽。
餘嬌容當時不過三十五六年紀,身邊也有一個剛滿五歲的兒子,名喚嘉樹,親爹身份去向皆不詳。那男人也許死了,也許跑了,總之不會是什麼好事,她從不肯輕易開口提及此人。嘉樹活潑機靈,從小便和純懿以姐弟相稱,兩人一處長大,感情甚是親厚。純懿從金玉籠中被連根拔起,一朝寄人籬下,小小年紀就嚐遍人世辛酸。學校自然是沒法上了,能有片瓦遮身,粗茶淡飯已是天大的幸運。三人就這麼擠在胭脂胡同的破落小院裏,相依為命又過了大半年。
好景不長,純懿剛滿十四歲那年,餘嬌容出門赴堂會,被一輛黃包車接去,從此杳無音訊,再也沒有回來。
姐弟倆在清鍋冷灶的屋子裏等了三天,晨昏不安,始終等不來那個熟悉的身影。
朝不保夕的年月,流徙者眾,拐子扒手遍地,治安狀況堪憂,人口失蹤並非值得大驚小怪的事,就算報去警察廳也沒誰有那個閑工夫幫著找。何況餘嬌容操持的皮肉營生本不光彩,誰知得她罪過什麼人?若運氣實在糟糕,過些時日被發現暴斃荒野也屬尋常。又或是運氣太好,傍上哪位金主,撇下拖油瓶的兒女獨個遠走高飛去亦未可知,不需給任何人交待。
姐弟倆被從警察廳連推帶攘轟出門去,附帶一頓難聽至極的議論嘲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