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青梅嗅(2 / 2)

十四歲的純懿牽著年僅七歲的嘉樹在大街上漫無目的走著,被奔忙的人流擠來擠去,舉目四望,前路淒迷。她根本不相信餘嬌容會毫無預兆地撇下他們遠走高飛,否則一開始就不會收養自己這個麻煩。大街上賣兒賣女隨處可見,多添一張嘴日子就多一分艱難。餘嬌容已經失蹤一個多禮拜,恐怕是凶多吉少。

嘉樹再忍不住,蹲在地上哇地一聲哭出來。純懿忍住淚把他抱在懷裏哄著,“從今天起,我就是你親姐姐。以後姐養活你,別怕。”

為了活下來,姐弟倆想盡一切法子。嘉樹白日裏手捧一個破鐵罐到天橋附近晃蕩,連腦袋也不抬,光低著頭尋摸一路上長長短短的香煙頭,每發現一枚,都如獲至寶地撿拾起來,扔進鐵罐裏存著。待攢下多半罐,尋個沒人的旮旯頭蹲著,小心地把煙頭剝開,殘舊的煙絲一點點拆散了剔出來,撥弄得蓬鬆些,再掏出半疊裁成小片的煙紙,仔細卷裹好——這就成了。

這地界魚龍混雜,盡是低矮木樓、破舊瓦房,衣衫襤褸的貧寒百姓和跑江湖賣藝的。嘉樹揣著翻新好的“快手牌”香煙,走街串巷叫賣兜售,兩枚銅板一根,銷路很好。零沽散賣出去,換十幾個大子兒,也勉強夠一餐半饑半飽。討生活的窮苦人,管這叫“平地摳餅”。

嘉樹是男孩子,在外頭四處野跑還能勉強湊合,純懿就比較難辦。她是女娃兒,年紀又小,薦人館的夥計瞧她這身細皮嫩肉就不像能幹粗活的,去給人幫傭都嫌不夠力氣。滿口貝齒瑩潤糯白,可見每天都得用牙粉仔仔細細刷出來,一看就是個嬌生慣養的大小姐,哪有適合她幹的活計?若在屋頭接些縫補漿洗的手工,多少也能添補些。可她壓根就不會,從小到大這些瑣事都有老媽子打理,她也曾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金枝玉葉,念書識字彈鋼琴,不需操心柴米油鹽。此刻落魄到底,才驚覺兩眼茫茫四下都望不見出路。

純懿上過幾年教會女學,程度很好,足夠她通讀報上的招牌啟事:“聘小學女教員、需師範程度。家庭教師,能教西洋繪畫、鋼琴,每月二十元。”或“飲冰室女招待,中西文通順。洋行女職員,需大學畢業……”然而沒有用,都不是她眼下能夠勝任的工作。

她隻能每天蹲在破院子裏糊火柴盒子。把一摞大中華火柴公司的火花漁樵圖商標撚開,刷上地瓜麵熬成的漿糊,順著壓線的痕跡,逐個粘牢在草板紙盒上。再用鐵皮夾子夾一陣,晾幹就成。這還隻是外殼,糊內盒的工序更繁瑣龐雜得多,光數得出來的就有“打序”、“圈盒”、“封底”……等等。必須一氣嗬成,否則紙條就會粘成一坨報廢掉,損耗當然得自賠。

就這麼夜以繼日地折騰,糊一千個才五毛錢,計件月結。趁白日有天光的時候,更得抓緊多做一陣,到入了夜,隻能搬個小凳子到電氣路燈底下借點光接著幹,被蚊蟲咬得渾身腫癢。賺那仨瓜倆棗的小錢,是絕對不夠熬油費蠟的。

靠嘉樹滿大街賣煙卷、到鐵路邊上撿煤球核,養活不了兩張嘴。若遇上霸道的野小子們成群結夥爭搶地盤,動輒被揍個鼻青臉腫回來。長貧難顧,左鄰右舍的接濟到底也有限,姐弟倆漸漸連破屋的租子都快付不起。

許是天無絕人之路,那天她在報紙夾縫裏瞥到一則不起眼的招生廣告。

北平影劇學校,常年聘收女學員,畢業後推薦工作。

很奇怪地,不僅不收學費,還提供膳宿。每天像普通公學一樣開課,分兩部分,“藝術”和“文化”。

純懿左思右想,決定放膽一試——反正也沒什麼別的選擇,萬一是真的呢。

豁出去了,牽著嘉樹上門自薦,“我來報名考學。這是我弟弟,葉嘉樹。”她也給自己改了名字,去掉姓氏。小時候讀過的舊詩書裏,有很喜歡的一句:“驊騮多逸氣,琳琅有清響。”即便落魄至此,骨子裏那股淡泊的傲氣仍在,這就是“葉琳琅”的由來。

校務專員饒有興致地打量麵前這小女孩,不知哪裏攢出的底氣,一上來就敢張口談條件。

她先是問清楚學校都教些什麼,發現自己曾在教會女校修習的文教程度,早已遠超這裏能提供的課程——影劇學校所謂的文化課,無外乎一些簡單的外語會話、時事概要,外加練練抄寫。然後自信滿滿地保證,以自己的條件,絕對會成為這所學校最出類拔萃的學員。除此之外,她還會彈鋼琴和一點橫笛,能在排練時協助教員伴奏和編曲。

唯一的條件是,要把親弟弟帶在身邊照拂。

如果順利畢業後,校方確實能兌現保薦工作的承諾,那麼葉嘉樹的膳宿費和學費,就用她未來的工資做押。

初生牛犢不畏虎,正因沒有退路,更顯得理直氣壯。不行拉倒,反正也沒抱多大指望。

歌舞劇團的頭兒恰從窗下路過,聽見這番滔滔不絕,十分欣賞這小女娃的氣魄,便做主留下了這對姐弟。

賠本總不至於。她確實生得一張極漂亮動人的臉蛋,盤亮條順,口齒也清楚伶俐。誠然這世上從來不缺青春光鮮的皮囊,但一個有膽色的美人,總比沒膽色的木頭花瓶要耐看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