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是一個小小的宇宙。
嘉樹盤坐在地,睜大雙眼眨都不舍得眨,正仰頭看得目不暇接,
沿著軌跡緩緩轉動的球體突然停下,從陰影裏走出來個人。在後頭邊推動渾天儀邊滔滔不絕解說天文的,竟是安陵清。
他偶爾過來看看,或留下來吃頓飯,時間不定,忙起來或許很久都不露麵。
她已經知道了他到底是誰,但態度並不曾因此變得軟和幾分。
大軍閥又怎麼,不見得人人都地卑躬屈膝奉承著。他真要存心計較,笑成朵花也沒用。許平川冷眼旁觀,忍無可忍斥她不懂規矩沒上沒下,馬上被她一個白眼丟過去,冷笑著譏諷,“你自己言聽計從慣了,何必用螻蟻的心來教別人怎麼做人?看不慣放我走啊,又沒讓你們非得受著!”
三番兩次挑釁也好,不搭理也罷,他全當看不見。用餐就一心一意用餐,要她在餐桌旁待著。琳琅心裏老大不忿,這和以前八旗子弟熬鷹有什麼區別?花花世界,一樣米養百樣人,跟鷹一樣,有的為了生而馴,有的總是不甘。
傭人撤去殘席,送上兩杯褐色的汁液,雕花銀杯滾燙,還汩汩冒著熱氣。他站起來,閑閑端一杯放在她麵前。
她瞟一眼,沒接。“什麼鬼東西?”
他若無其事把自己手裏那杯吹涼飲盡,慢悠悠道,“怕就別喝,免得毒死你。”
琳琅賭氣端起來大口大口喝掉,原來是牛肉汁,叫什麼保衛爾,以前也在廣告牌上看到過。鹹的,太燙了,舌頭有點受不了,輸人不輸陣,反正不能示弱。她喝得太急,嗆出咳嗽連連,扶著桌角好半天才緩過來,咳得眼眶淚花亂轉。
他哈哈笑得歡暢,心滿意足揚長而去。
她最成功的一次出逃,距離大街不過隔了一個小花園的遠近。
那是個豔陽高照的好天氣,根據她一個多月以來的耐心觀察,每到正午,輪值的警衛會交班,中間隔了摸約十分鍾左右的空子,此時不跑更待何時?
安陵清那天恰從軍署回來,開了一上午會正頭昏腦漲,打算就近在這邊吃個午飯歇一歇。車子剛路過花園外,隔著鐵欄就看見三樓陽台的漢白玉雕花石欄後頭,拋下來大團七扭八歪的繩子。一望而知,定是就地取材的成果,由床單撕成布條打結係成。
他在樹蔭底下給自己點根煙,又等了好一會兒,才看見陽台拋下來隻鞋,緊接著又是一隻。
這女娃不但性子野,手腳也利索。她又換上來時的那身破舊男裝,抬腿橫跨過欄杆,兩手緊拽住繩子,就這麼一點點往下攀爬。
到底是害怕的,始終不敢往下看,仰著頭壓低了嗓子喚道:“嘉樹嘉樹,你快幫我看著點兒啊,還多遠到地麵?”
雕欄後骨碌冒出個腦袋,一眼就看到站在草坪上候著的安陵清。
小家夥撓撓頭,誇張地歎出一口長氣,“姐,要不……你還是爬回來吧。”
琳琅心頭咯噔一記,頓覺不妙,鼓起勇氣朝下瞅了一眼,原來離地麵也隻剩不足三米高的距離。這不是重點,要命的是,安陵清這廝不知幾時站在下方,正笑吟吟望著自己。
怎麼如此背晦!平時從沒見他這時候出現過,早不來晚不來,偏挑這會子露麵,把她堵個正著。琳琅心裏止不住發慌,踩在羅馬柱上的腳就打了個滑,又往下落了半米。乍一失去支撐點,所有重量都掛在雙手攥著的繩子上,整個人蕩在半空晃來晃去。
漸漸力氣不支,兩條胳膊酸沉難忍,開始不由自主地抖動。往上爬回去是不可能了,往下跳也不敢。正進退兩難,一個篤定的聲音傳來,“鬆手吧,我接著你。”
她遲疑地望著安陵清,他就站在正下方,長長的雙臂橫展開,保持著托舉的姿勢,眉目清楚認真。
琳琅心如擂鼓,十分猶豫,遲遲不敢決斷。跳還是不跳呢,不管怎麼著,今兒鐵定是跑不了了。
認識這麼久了,從未見她像此刻般,似足這個年齡的小姑娘,會害怕,會不好意思。他暗自發笑,麵上卻假作不耐煩,“那我先走了,你就這麼掛著吧,想好了叫我。”
說罷竟真的轉身,作勢要走。
她急起來,“哎哎你回來……我跳。”
秋日的風很大,吹過鬢邊有點涼,失重的瞬間帶來短暫暈眩,雲山霧罩。
原來他的懷抱很暖很結實。他沒騙人,真的穩穩接住了,沒摔著她。
琳琅喘口氣,回過神,偷偷睜眼望,正對上他似笑非笑的臉。下巴有點淡淡的泛青,能聞到薄荷爽冽的味道。
和一個男人挨得這麼近,還是頭一遭。畢竟小姑娘家,臉有點掛不住,臊紅起來。
“你可以放開了!”
他“哦”一聲,竟就這麼直接鬆開手,任她從那暖和的懷抱裏摔在草地上。
“省得再被你罵臭流氓。”
琳琅維持她跌坐的姿勢,一動不動,目送他抄著兜氣定神閑遠去的背影,咬著唇,這次沒有開罵。
轟轟烈烈的逃跑計劃就這麼付諸東流,從那天起,連後花園裏也添加了巡邏警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