琳琅猛地抬起頭,及腰的長發自頰邊滑落,滿目是塊黑緞。
她望著他,卻什麼都再說不出。又柔順地抱臂伏在餐桌上。一時之間,萎靡不振。自從失怙以來,沒一件順心事,光活著就費盡全力。終究她也才十四歲,已經要一手撐天為更幼弱的弟弟遮風擋雨。身如飄萍,周圍沒一個可靠的人。不由自主地,總是被“拋棄”。生父、生母、養母、任淩飛……出於種種原因,或生或死或失蹤,都不可挽回地離她而去。她又隻剩自己了。
他拉開椅子坐在她旁邊,“在舞廳跳舞也沒什麼前途,以後怎麼辦?不如想想你喜歡做什麼。”
她很茫然,渾身都失去力氣,隻覺一切都是渺茫。“不知道。我除了唱歌跳舞,別的什麼也不會。啊對了,我糊過洋火盒子……”她伸出手,在空中虛虛比劃出山一樣大的一堆,“做一千個五毛錢,楚先生在關帝廟的私塾,嘉樹念一個月學費也要七塊,不夠的。”
本來打定主意絕口不提的過往,在這個出乎意料的晚上,對他毫無保留坦白了,一貫的刁橫無影無蹤。
第二天,小公館裏來了三個家庭教師,其中還有一個是洋人,專門負責給嘉樹補習,課程排得很緊湊。
安陵清丟給她一張紙,一支筆,“把你以前認識的人,或者見過你的,但凡能想起來的,全寫下來。”
琳琅聽話地照做。
他開始著手替她斬斷前塵,掃清過去。歌舞女郎的經曆被塗抹成空白,曲折身世重掩,再無人可知悉。
不是不訝異於他的慷慨和用心,這般不遺餘力的栽培,究竟圖什麼?
問得緊了,他半玩笑半認真地捏捏她臉,“你就當我心血來潮吧。我錢太多了,花不完。”
她安於這奇異安排,接受全新的改造,本性卻沒有消失,隻等著他哪天對這番心血來潮失去興趣,就像接受命運每一次不得已的顛簸和遷徙。
過得和母親在世時也差不多,讀書畫畫練琴,兩耳不聞窗外事。不不,比原來更忙了,每天還需不停地試新裝換發型。她有自然流露的豔光,稍一打理便熠熠發亮。
偶爾也會不耐煩。沒完沒了的,像櫥窗裏任由打扮的洋娃娃,唯一作用是被觀賞。但她耐著性子去適應,從不抱怨。偶爾想起馮如蘭,懷揣明星夢漂在上海灘的舊日同伴,現也不知流落何方了。這番機緣,也是許多人求之而不可得的吧。
安陵清每隔幾天會來看看進度。他待她很好,但從沒什麼過分舉動,仿佛隻為滿足一時興致。他一手托承了她此生的繁華,卻並無旁的所求。
她站在寬大的落地鏡前,平展開雙臂,微仰下頜,讓裁縫拿著軟尺在身上比來比去,不停地量各種尺寸。
鏡子裏倒映出他在沙發上候著的身影。總不好再混蛋來混蛋去的稱呼,她改口喚,“安陵先生,你是不是想認我做妹子?”
他抖了抖膝上報紙,抬起頭,“不想,我有親妹妹。”
“那……你是不是喜歡我?”
他站起來走到她麵前,麵麵相對,突然離得很近。當他們並立,她一點也不卑微,固執地仍舊仰著頭,對上他的眼睛,“是不是?”
他眸中盛滿盈然笑意,忽伸出手去,輕掠過她麵龐,便在那頰邊薄染芙蕖之色。等過漫長的一瞬,渾身的血都要凝固了,喘不上來氣。
那手指最終也隻是落在她耳畔的平安扣翡翠墜子上,“這副耳環你戴很好看。”
量完了尺寸,兩人坐汽車出門,到惠羅公司看布料,又去挑行頭。
先施百貨公司。先施同永安、新新、大新百貨齊名,是上海灘規模最宏大的四百貨巨頭之一。經營法國香水化妝品、瑞士手工製造的鍾表、捷克的玻璃水晶、法國的五金器具,都是高檔商品,包裝上無一例外印著洋文,前來光顧的,不是外國人,便是“高等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