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窮途竭(1 / 2)

孫廷鈺垂頭喪氣鑽進一所花園小洋房的鐵門柵裏,進門就嚷餓。

他老婆李琰抱隻哈巴兒陷在藤椅裏晃著,正伸手摸牌,姿勢熟練流利。牌桌上的搭檔都是熟麵孔,幾個有錢有閑的富家太太,沒事常湊個局一起打茶圍,聊些家長裏短。滿屋裏煙熏繚繞,窗簾子拉得嚴嚴實實,一看就是奮戰了整宿。

周媽端了點心餐食上來,摸完四圈,正好吃點東西歇歇。孫廷鈺伸頭一看,金錢桃花、紅油燜筍、幹燒明蝦、粉絲醃篤鮮、蓴菜鴛鴦……全是揚州菜館的拿手菜色。

忙活整晚竹籃打水,再加上許平川一番驚嚇,孫廷鈺肚子早就不爭氣起來,咕嚕咕嚕叫得歡,剛伸出去的爪子被李琰拿扇子狠狠敲了一記:“餓死鬼投胎麼?沒你的份兒,邊上等著去,讓周媽再給你做!”

桌上吃吃竊笑響起,“阿唷,把你厲害得來,阿要作孽好伐!”調侃著,正眼也沒瞧他一眼。

孫廷鈺訕訕癱坐在沙發上等著,看這幫碎嘴的女人享用完了,還要掏出小圓鏡子補補口紅,又熱熱鬧鬧開起一局。

過不多會,老媽子端上碗熱氣騰騰的麵條放在孫廷鈺麵前。他拎起筷子挑了挑:“陽春麵?什麼都沒有,清湯寡水,就剩個好聽的名頭。”

李琰冷不丁把手上象牙骨雕的麻將牌狠狠一摔,“那你還想吃什麼?這屋裏上上下下吃穿用度有一個大子兒是你掙回來的?挑三揀四窮白相,趁早撿你那高枝兒飛遠遠的,少在老娘跟前招閑氣!”

牌搭子聽著好不尷尬,插話打諢,“琰姐脾氣愈發大了,不就少了張自摸,至於嗎,來來來我給你點上……”

也有落井下石等著看笑話的,“孫先生好脾氣,我家那位要有這一半肯容讓,我也就知足了——不過沒那個命,倒也識相的,老老實實安分就好。聽說犯了桃花會招損正運,看來是真。”舉座大笑起來。

滿座這樣的笑,強橫地,蠻不講理又曖昧,直笑得李琰臉上的胭脂都掛不住,眉眼抖來抖去不安定,嘴一努,眼一瞟,咬牙把麵前砌好的長城呼啦啦推倒,“不玩了不玩了,打一晚上牌脖子酸得要斷掉。”

太太們交換個眼色,倒也識趣,懶洋洋打著嗬欠起身告辭,留下滿室烏煙瘴氣的狼藉。

人前腳剛走,孫廷鈺後腳把筷子朝碗裏一摔,“你他媽吃槍藥啦?我好歹是你爺們兒,人前就不能給我留幾分麵子!”

李琰背對著他,咬牙丟出兩個字:“離婚!”

孫廷鈺懵了一記,好容易定住神,“……你說什麼?”

李琰從沙發邊上抄起一疊報紙朝他劈頭蓋臉丟了過去,散落滿地,油墨的黑色大標題大同小異,無非是許平川授意記者放的那些料,貪圖錢財糾纏少帥夫人雲雲。

“長出息了啊,還知道要麵子?老娘的臉麵早就被你這混賬行子丟得連皮都不剩!你也知道你是結了婚的人,外麵偷吃抹不幹淨嘴,回來還想擺大爺架子把老娘當老媽子使喚?當我是冤大頭麼!”

李琰氣得要瘋了,咬牙冷笑,連珠炮似的指著他腦門啐道:“你做初一我做十五,別忘了當年在北平你掐死的那個舞小姐,叫許什麼……許嬌容來著?屍首爛幹淨了骨頭還在,埋在荒郊野外地底下三尺挖出來咱們顯擺顯擺,要不是老娘花錢出力壓著,能有你這幾年逍遙快活日子?要是沒有老娘,你還有汽車洋房?大煙抽著傭人使喚著,你做夢!不知足是吧,招貓逗狗拆爛汙,趁早給老娘夾起尾巴滾遠遠兒的,看是誰離了誰不能活!”

孫廷鈺腳底不住發飄,冷汗淋了一身。

原以為時過境遷……遙遠的噩魘還是懸在脖子上的一把刀,隨時有可能落下,劈得他魂魄不全。

事情究竟是如何發生的,他已經記不太清。不過是叫了個相熟的舞女陪著出堂會吧,吃吃飯跳跳舞當做消遣,末了往煙榻上一躺,煙迷霧鎖的醉樂,很快就分不清東南西北。他連那舞女的臉都想不起來,何況名字?隻記得她燒一手極好的煙泡,火候掌握得尤其精妙,不焦糊不夾生。

後來是怎麼起的爭執,真是一點頭緒都沒有。他醉煙了,神誌模糊不清,長久壓抑的不如意都湧上來,容不得半點違拗。老話是這麼說,大丈夫不可一日無權,小丈夫不可一日無錢,偏生他兩頭都不靠。娶了個河東獅,錢也沒撈著多少,做小伏低毫無尊嚴地廝混,攢下的脾氣隻敢在外頭發泄。

好像還是脂粉錢上的糾紛,許嬌容見他吝嗇摳門得太過,埋怨了句什麼,沒成想戳中孫廷鈺的痛處,頃刻刺激得他憤怒如狂。他不知道自己怎麼會突然失控,隻感覺整個人被裝進了逼仄的籠子裏,掙脫不開,連氣也喘不上來。他一心隻想掙脫,順手扯過一個軟墊使勁按在那女人的臉上,那麼用力,要讓她安靜下來,再也不能發出那種譏諷的嘲笑聲。他完全控製不住自己,不斷加重手上的力道,沉溺在末日般的快感裏。像小時候擺弄夠了一個昂貴的玩具,也不願被旁人分享,非親手拆得支離破碎不可,看著滿地殘缺不全的碎片,反倒奇異地平靜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