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海格路的葉寓待了整三天,無晨無昏,抵死纏綿,將所有還沒解決的麻煩統統拒之門外。
——直至電鈴聲響了。
迷夢乍醒,不得不重回到蕪雜的現實中。
這天傭人送來一隻來路不明的神秘盒子,上麵寫明少帥親啟。門仆說是被趁夜投在信箱旁,連送東西的人也沒瞧見。
他疑惑地打開紙蓋,裏麵赫然一方手帕,疊得整整齊齊放在正中。挑起來看,很舊的帕子,石竹色,邊角有絲線刺繡的火紅珊瑚。
依稀有點眼熟,隻一時想不起來究竟哪裏見到過。
再翻,帕子底下壓著張簇新的名片,上印一串德律風號碼:九七三零二。
那數字上的名字赫然,他隻以為眼花,擰緊了眉再看,急管繁弦在腦子裏轟鳴。
琳琅湊上來瞥一眼,也愣了愣,卻沒他那樣的吃驚。“我上次就跟你說起,好像在街上看見他和以前劇團裏的一個小姐妹走在一處,當時也以為是認錯……你還笑話我來著。”
他遲疑一瞬,想起點什麼,“你那小姐妹叫什麼?是不是馮蘭蘭?”
她古怪地看他一眼,“叫馮如蘭,你怎麼知道?我不記得跟你提過這個人。”
安陵清有點尷尬,輕描淡寫掩飾過去,“可能記混了,沒什麼。”
一個人突然地消失,又憑空地出現,中間混沌曲折的過程,竟全藏得滴水不漏。這大概就是“魔都”的魅力,無論什麼樣的角色,都能在裏麵辟出立身之地,且不被察覺。就像一滴水彙入黃浦江。
但這東西畢竟是送到葉寓,而不是安陵清的官邸。
他自忖一向把琳琅保護得很好,莫說閑雜人等,就是手眼通天之輩也不是誰都能找到少帥的女人。這“門徑”奇高,花錢也買不來。但起死回生的許平川,不,許旅長,他憑今日之勢做到了。
真是個措手不及的亮相。
連同前塵往事,猝不及防拉回眼前。
那方帕子是錦珊的舊物。
當年兩人在天福百貨遇險,錦珊為他包紮胳膊所用。後來被安陵清隨手從傷口扯落,掉在副駕上,不知所蹤。這種小事他也沒放在心上,沒想到竟被許平川細心撿回,洗淨收存,一留就是這麼多年。
他捏在手心思忖,漸漸明白了什麼。
“千鶴”是整個虹口東區最昂貴的老牌料理店,向來隻做日本人生意。
虹口區的公共租界早已被日本人占領,僑民人數遠超各國。“五卅”過後,甚至以保護日僑為借口,設立海軍陸戰隊總部入駐,侵奪了實際控製權。
最新鮮的河豚被空運到滬上,經料理師熟練的宰烹,製成薄如蟬翼的刺身。
還有盛名遠播的“天津飯”。把炒蛋末、香菇、蟹肉、蝦丁等食材勾芡成汁,澆在米飯上,是日本廚子改良過的“中華料理”,從天津日租界流傳而來。
河豚帶刺的鰭和皮在小炭爐上翻烤得微黃焦脆,挾起一箸浸入燙好的清酒裏,一陣古怪的腥香溢出。墨釉碟上盛了一排晶瑩剔透的河豚肉薄片,點綴精致,如盛開的冰雪菊花,佐以竹葉擺盤。
許平川半邊臉遍布猙獰疤痕,極少在公共場合露麵。這天邀安陵清“敘舊”,已提前包下了整個館子。一間號稱隻做日本人生意的老店,其間意味,耐人琢磨。
他卻十分坦白,“人隻有知道缺了一樣東西有多可怕,才會願意為得到而用盡全力。高處的確不勝寒,可低處苦,我也不想再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