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亭捂著嘴偷笑。
長生照地上用力啐一口,又拿布鞋底兒給劃拉蹭去,“這就叫喊嗓?貓叫春也沒那麼難聽!傳出去,沒得壞了咱慶雲班的名聲。”
還要再數落,被長亭氣鼓鼓拿話噎了回去。
“他才練幾天?你都學了快二十年,還和半路出家的師弟比,羞不羞!”
“我做大師哥的教訓師弟難道不行,師父都沒說什麼,用你護著?”
小姑娘擰勁上來,一掐腰攔在當中,“怎麼不能護,我是他師姐!”
安陵晏也不惱,和和氣氣地柔聲勸她,“我是唱得不好,不怪師兄生氣,再練就是了……”
空地上的師弟師妹們都停了手上功夫,朝這邊望過來。
長生頓覺臉上掛不住,拉開了架勢,“躲在姑娘家後頭算什麼本事?你出來!”
安陵晏看他一眼,“我什麼時候說過要和你打架?”
“怕了?”
少年神色冷下來,疏淡而有禮地回應,“我是打不過你,卻不是不敢打。不和你打,是為你好。”
“你——”
聶師父把銅煙袋鍋子朝石桌子角上咣咣一磕,“都閑著啦!”
長亭一把扯過安陵晏的袖口就朝後弄跑去,“走,我教你,不就幾下吊嗓子麼,有什麼了不起!”
他任由她拉著,在青石板上一前一後地跑。斜暉照影,一股暖意在心頭動蕩。
整個慶雲班這麼地下苦功,隻為準備在大世界登場。
大世界裏的太平戲院天蟾大舞台,足可容納兩千人,是這綺麗繁華的大都會裏最令藝人向往的地方。鋥亮的電燈泡如珠環翠繞,花牌更是紅紫繽紛,比寶善街的丹桂茶園可氣派多了。
在小戲園子唱時,演員的名兒不過寫在大紅戲報上,螺螄殼裏做道場。紅紙都抹了薄薄一層蠟,筆落下,卻不好掛住墨色。得去廚下拿生薑剖開,均勻塗在紙上,才能繼續寫下去。這裏卻不一樣,一個個冠冕精致的彩牌立在馬路對麵,四周綴滿絹花,懸紅綢,角兒的名字相片都給放大了,隔著老遠都能看見。
有還是沒有,一上便知分曉。是在人海中浮升,抑或泯然滄浪,就看這第一回亮相。有道是千日不好總有一日的好,但在戲台上不行,一次的失手,足以將千場滿堂紅一筆勾銷。
候場時,安陵晏細心地給小師姐帶來梨膏糖。是上海才有的土產,放入川貝、桔梗、茯苓等中藥材,配梨和蜜煎熬成深濃琥珀色的膏腴,潤肺止咳,最護嗓子。
用銀匙舀出來,混入溫水調服,清甜滋味從舌尖彌漫進肺腑。
頭一晚,上的都是各人拿手戲。長生的“鬧天宮”、“豔陽樓”、“霸王別姬”,長寧唱“穆桂英”、“樊梨花”,長亭的是“思凡”、“琴挑”、“風箏誤”……
聶道平笑得眼角溢出水光。好像往昔崢嶸歲月重現,全部回來了。台上都是他的徒弟們,一個個身上功夫,全都來自他的傾囊相授。北派遊龍顧承初的傳人——就算這個名頭沒了,技藝永在。
鍾鼓齊放,掌聲彩聲如暴雷急雨,打在身上會疼——可不,觀眾們聽得高興,打賞隨手就往台上扔,什麼銀洋、銀角子、首飾、花花綠綠的鈔票卷子……
他看不見那被困垓下的楚霸王,看不見喪生大火的裴元慶……眼裏隻有她。年方十四的小花旦,在那方瑰麗莫名的天地,隨著一線流光,大紅幕布扯起,她登場了。滿頭珠環翠繞,蓮步輕移,顛連細碎,水袖如天落銀河,又似孤蝶翩來飛,這般光彩奪目,炙燙襟懷。
明明都是些一知半解的心思,尚未參透的戲文,多情扮作無情演,任是冰雪也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