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話說,戲子的腔,廚子的湯。戲子吊嗓就像廚子吊湯一樣,是天天不可缺練的基本功。
空地上,兩個十七八歲的年輕男孩,正對耍雙錘水流星。一拋一住,一接一擰,對頂錘花繞弄拋接,練幾趟下來,一身的汗淋淋。
長寧師姐分行時入的刀馬旦,正練腰腿功,起霸、趟馬、走邊、圓場……一招一式毫不含糊。
京戲裏原沒有女人的天地。大清還沒亡時,女人演戲是傷風敗俗的罪過,男女也不得同台,旦角都由男子扮演,稱乾旦。後來倡導戲曲文明新風,才逐漸有了坤旦的一席之地。尤其上海這樣文明開化的地方,法租界內率先搭建了男女共演的共舞台,坤伶風行一時。
聶師父手裏把個旱煙鍋子,靠在躺椅上假寐,眯縫著眼,待看不看。徒弟們照樣不敢偷懶耍滑,心裏門兒清,師父眼尖著呢,少半個把式都混不過去,取巧準得挨揍。
長生從來都是獨個練,不跟師弟們搭手。一身短打布褂,捆了腰帶,紮緊綁腿,從長相到身段,都是塊武生的好料子。一招烏龍絞柱,光亮的腦袋瓜要在砂石地上頂著,正正反反地轉圈,也不怕磨破了皮。飛起掃堂腿、擰旋子,每一記招式又硬又脆,眼神也是冷冷的,無名火都燒不透。
末了一招老鷹亮翅,雙手劍指曲張,一字眉緊擰,神情中都透著股子狠勁。
他是戲台上的呂布,唱西皮搖板的貂蟬也要巧笑倩兮地給他斟酒。
當二人眼神對望,她便半醉著開了腔:“溫侯威名揚天下,閨中聞聽常羨誇,滿腹情思難講話,兩腮紅暈難對答……”
然而抹去油彩,英雄美人隻是戲台上的風光。酒不醉人人自醉,捱到頃刻一聲鑼鼓歇,也要驚醒過來。
他不是什麼侯爺,隻是個賣藝唱戲的窮小子,貂蟬當然不是他的。長亭也不是他的。
真正的富貴溫侯,是眼前那個看起來弱不禁風的公子哥兒。細皮嫩肉,隻能唱小生。
長亭也在樹下練翻身涮腰,邊翻身邊朝長寧那邊瞥。是在“偷功”麼,她一直想唱刀馬旦,像師姐那樣,結果腰腿勁兒不足,模樣又過於窈窕嬌柔了些,師父做主給分行在花旦裏。
小女娃身骨柔韌到不可思議的地步,刁鑽輕靈。一記漂亮的朝天蹬,右腿踢至耳朵,耗了好久,還能不費吹灰地繼續下腰,雙腿掰成一道筆直豎線,身體控成一橫。
聶師父睜隻眼閉隻眼地,打個嗬欠,懶怠說她。
排行最小的女弟子,自幼沒爹沒娘,也是個苦命的姑娘。唱戲吃的百家飯,長亭打小就跟著戲班天南海北跑江湖。幼年隨師學藝,七歲登台,扮娃娃生。
藝行不易,雖不至於饑一頓飽一頓,到底是顛沛流離的下九流行當,世人多冷眼相看。無論到了那一處,都得見神拜神見鬼拜鬼。什麼三節兩壽,打抽豐,軍警爺們要的香煙錢,無一不需打點。來了踢場子找麻煩的地痞流氓,捏著嗓子喝倒彩,也要忍氣吞聲求他們“包涵”。
從天津到北平,從北平到漢口,再從漢口輾轉到上海,她是這樣給拉扯起來。漸長到十幾歲,天資聰慧,扮相俊美,最拿手的是“拾玉鐲”、“紫玉釵”、“寶蟾送酒”等花旦戲,在上海登台以後,很快成了丹桂園的台柱。
安陵晏站在聶師父身邊喊嗓子。在琳姨的勸說下,他退讓一步,答應重新蓄發,每隔兩天跑出來學一回戲。新長出的頭發茬軟軟的,心情卻飛揚。
“啊——”、“咿——”這些個音,輪番都要試練一遍。嗓子甜潤嘹亮,就隻丹田氣不足,換氣時不自如,音量便無法打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