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佳期顧(1 / 2)

“我當年執意娶錦珊,全是自己做主,倒沒讓父帥操心。結果呢?”

“這不是一回事。行之是你兒子,又不是你的兵,怎能拿來權宜?如果不想失去他,就不要逼他。”

“孤軍奮戰不僅可悲,而且可恥。現在什麼局麵你又不是不知道,當我多樂意跟那恭老頭攪合在一處稱兄道弟。再說,行之年紀還小,隻是訂親又不是真的結婚,等以後情況穩定了,他要實在不願意,再解除婚約也不是不行。”

安陵清還說了些什麼,他沒有再繼續聽下去,歎口氣扭頭就走。都這麼晚了,葉琳琅也在房裏,言語間處處向著自己,總不好當著她的麵衝進去對吵起來。

琳琅憑窗而望,思量著該如何開口。心思玲瓏如她,早就在戲樓上瞧出幾分端倪。剛離了那是非之地,安陵晏便連聲道謝,話語間對那小貂蟬不無關切之意。張口稱的是“長亭”,問他是否之前認識,卻又緘口默然不語,眉梢眼角都是捺不住的絲縷柔情。

“本來……也不是不行。隻不過,若他心裏已經有了喜歡的人,定是無論如何都不肯妥協。又何必苦苦相逼,就不怕再重釀悲劇?”

安陵清詫異地抬頭,“你說什麼?他……喜歡誰了?”

“我也就這麼一說,沒影兒的事。時候也不早了,先去歇著吧。明兒一早恭家父女就辭行了,又得裏外忙個底朝天。”

從那天起,安陵晏對兄長更加視若無睹,但凡見了琳琅,卻開始恭敬地喚一聲“琳姨”。

這突如其來的轉變令安陵清十分納罕,琢磨了半天也沒理出個頭緒,簡直以為奇跡。

同樣震驚的,還有慶雲班班主聶道平。

十二箱子拜師禮,把堂屋擠得插腳地也尋不出。打開來,珍貴藥材、綾羅頭麵等物應有盡有。什麼清花玉桂、金絲熊膽、老山琥珀、公母犀角、金山牛黃、珍珠冰片……頭麵首飾全都是清一色純銀水鑽點翠。用作京戲頭麵的翠羽必須從活的雄翠鳥身上取下,如若不然,則色澤和靈氣大失。尋常的“點綢”、“塗藍”等貨色,不可同日而語。

另加一封紅紙,內夾六百元贄儀。

一個年邁老仆代為說項,帥府七少安陵晏醉心看戲操曲,這就放下身段親自拜師學藝來了。

聶師父長著一張十分嚴厲的臉,眉眼如刻,卻陰沉緊張。學徒們都認為他同那些石頭雕琢而成的,寫著篆文的堅硬僵直的碑毫無區別。他不會原諒任何在練功時偷懶的徒弟,時刻準備著最苛刻的懲戒。

坐科學戲,沒有不挨揍的,徒弟們最怕的還是“打通堂”。所謂打通堂,一人犯錯,全陪著挨罰。無論長幼,趴在長條板凳上,由掌刑的大老倌動手,師父在旁監督,每人二十板子起,誰也姑息不得。

舊時老派伶人傳業授藝,收徒需簽下生死契。立關書,入梨園,追隨開山師父,承教十年為滿,“天災人禍,病傷逃亡,生死各由天命,頑劣不馴者,打死莫論……”

空口無憑,最後割破手指按下血印,立字為據,方是鐵案如山再無翻轉。

聶道平犯了難。帥府的七公子怎可同貧苦人家賣兒學藝的徒弟一樣收作?

世家子弟,言談舉止,進退風儀,非是尋常販夫走卒江湖賣藝人可比。家學淵博自不必說,且自幼多與名門望族相交,世間頂尖技藝,他們從小就接觸,無論文韜武略還是音律詩詞,皆有所精所長,如此折墮身份跟下九流的梨園子弟同流,傳出去都是辱沒門楣的笑柄,究竟圖個啥?

還沒出師的學徒,和小工仆傭沒區別,諸如給師父夏撥扇子冬鋪床,掃灑院子倒痰盂等賤役,都是小菜一碟。

他本不願收,奈何好話說盡,公子哥執拗地不肯改主意。拒之門外,不敢。收下,更是個麻煩。

但願這隻是一時的心血來潮,過不了幾日,受不住苦頭,膩味了,也就丟開手去。當然,大苦是不能給他吃的,傷著碰著誰擔待得起?半路出家麼,意思意思練兩手花拳繡腿也就到頭了。

最讓聶道平動心的,不是安陵晏帶來的拜師禮,而是登上大世界舞台踏台毯的機會。

若鬆口收下他,慶雲班就能在全上海首屈一指的娛樂大本營亮相。

待汽車駛出狹窄的弄堂,聶師傅歎一口氣,心緒蕪雜地坐下。對著一屋子打開的箱籠,金碧輝煌,越發把鬥室襯得寒酸。

風霜漫漫,人高馬大的身架子,變得像命一樣硬,放在哪兒都嫌硌得慌。不是沒有過輝煌歲月——當年的北派第一大武生,多麼風光的前程。這些勞什子,難道他沒見識過不成?隻不過,當初他還不是他,命不是這個命,名兒也不是這個名兒。

大武生顧承初,後來的顧老板。五歲入班坐科,夏練三伏,冬練三九,也是在師父手底下打大的。嘴裏含著圓石子兒吊嗓練腔,舌頭全給磨出瘡,一張嘴,血線就順著唇角流下來。拉音、送音、住音、短音,這麼天天苦熬著,還有一道最大的關卡要過——倒嗆。男子學戲,十二三歲會換聲。要是沒過好,或練功過度,以致嗓門不開,成了嘶啞的“雲遮月”,也就武功全廢再不能唱,隻能跑跑龍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