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沒到晚上,下人們已經沒有心思幹活,三三兩兩聚在一起神往地喋喋不休,談論著晚宴後的夜戲。
京戲又稱黃皮戲,在北平地界風行最盛。滬上本來不大推崇,然恭克欽卻嗜戲成癖,年輕時經常親自粉墨登場,聽聞其時常在自家府邸演劇為樂,動輒鑼鼓喧天。
為投其所好,帥府前幾天就請來寶善街丹桂茶園最有名兒的戲班慶雲班在公館裏候著。
慶雲班的戲,足有六百多本,最拿手的是京戲和昆曲。六百本,數都數不過來,光把戲名兒列成冊子都夠湊一本書。
安陵清攜琳琅及恭克欽父女等上了二樓戲台,邊閑聊邊等待開場,地上還鋪了台毯,供了鮮花。安陵晏對熱鬧向來不感興趣,在瑜園時也從沒看過一場戲,這天勉為其難姍姍來遲,執意待在底樓,在一群雀躍的女傭和老媽子中間目不斜視,端坐如鍾。
忽然間,點燈拉亮,銅鑼一響,方寸天地內,孔雀開屏般抖落開華彩斑斕的另一個世界。油漆光彩,金碧輝煌。
整個中國,要有什麼新鮮事物,總是上海占了先機,連北平也被遠遠甩在後麵。譬如麵前這戲樓舞台,早已經不再用“守舊”的桌椅搭布景,現在流行的是在一張張軟布片上畫出花園、客堂、書房等等,換景時後台一吆喝,用線繩一拉一換就是。
人間的筆墨油彩,在一刹那烘托出萬千氣象,恍如迷夢在現實中綻放,令司空見慣的房屋變成貫通古今的幻境。
周圍喝彩聲不絕,安陵晏無法形容那一刻的感受,好像眺望夜空時,突然從萬千沉默的星子中綻放出絢爛煙火。他沉住氣極力克製,樂曲、歌聲、色彩,一切的鮮明都不及那個身影,帶著前所未見的濃烈和鮮妍,烙印在他的眼睛裏。台上扮演貂蟬的小花旦,身段神脆,扮相柔美,唱腔尤其圓潤清亮,一開口就引來無數驚豔和讚歎。
他馬上認出她來。那個眸子裏流轉著銀河的姑娘。
原來長亭是跟著慶雲班進府的角兒,難怪她會莫名出現在空無一人的戲樓,歌還唱得這樣好聽。
演呂布的青年身手也很俊,尤其一項翎子功出神入化,耍、擺、抹、咬……喜悅時“掏翎”、驚怒時“抖翎”、深思時“攪翎”,無一不精。配合著嘹亮的唱腔:“關雲長揮大刀猛虎一樣,張翼德挺蛇矛猛似金剛。劉玄德舞雙劍猶如天神降,怎比我方天戟蛟龍出海洋……”
貂蟬在側,年輕的驕將愈發鬥誌昂揚,使出渾身解數翻騰,一口氣可以摔叉八九個。扮演呂布的青年喚長生,慶雲班挑梁大師兄,台腳第一武生,功夫底子數他最厚。
下一場“豔陽樓”,都是熱熱鬧鬧的武戲。呂布卸下裝扮,重抹“畫臉”,白粉打底,用毛筆蘸上油彩,一勾一揉一抹,像畫畫一般,最後再在額頭上勾一條長長的油紅——癡情的呂布搖身一變成了千百年前的另一個古人,奸臣高俅之子高登。他足踩厚底靴,戴髯口,仗勢魚肉鄉裏,最後慘死在豔陽樓上。
安陵晏的心思早就飛遠去,直飄到看台二樓——小貂蟬下了戲,剛把滿麵的油彩洗淨,連裝扮也未來得及卸,就被喚到前頭領賞。
他猶豫了片刻,終於還是悄摸從側樓找上去,藏身在立柱後的陰影裏,往裏偷瞧。
安陵清被曲副官請去接電話,仍未歸座。琳琅正笑著問話,“小貂蟬生得好模樣,嗓子也好,叫什麼名兒?今年多大了?”
麵前小姑娘濃密的長睫撲閃,裹住琥珀色的瞳仁,像淌著晶亮的蜜,“你是——葉琳琅葉小姐?對不對?我還看過你的電影!”
一旁吳媽噗地笑出聲,“小丫頭鬼靈精的,什麼‘對不對’,葉小姐問你話,答就是了,哪有反問人的?”
長亭臉紅了一霎,羞得伸伸舌頭,定住心神,便又大方地甩開水袖福了一禮,脆生生答:“科班‘長’字輩,喚長亭,今年十四。”
琳琅隨手把中指間一枚戒指褪下來,放在塊軟薄的絲帕中間,托與吳媽,示意她交給長亭。
長亭疑惑地接過來,抖開一看,是枚戒指。澄黃足金當中鑲嵌整塊淡紫的美玉,四周灑上如星碎鑽。豔魅迷醉的珠寶,光色令人目眩,顯然價值不菲。真是慷慨的打賞。
她不安地抿唇,把絲帕照舊裹上就要塞回吳媽手裏,“這太貴重了,我不能要。”
吳媽自是不肯收回,抄著手勸道:“既是葉小姐的影迷,難得投緣,賞你就拿著吧,讓來讓去的不像話。”
長亭推不過,隻得收了,再又拜謝一輪,正待告辭,美寶趁機笑嘻嘻上前湊趣;“咦,小姑娘這樣俊秀,瓜子兒麵龐清清爽爽,仔細看,像誰?”
琳琅抿一口茶,漫不經心接道,“大黑天的一屋子人,哪裏看得出來。台上一裝扮,倒把貂蟬扮了個似模似樣。”
吳媽眯著眼瞅了半晌,“我瞧著,竟跟五小姐有幾分像呢。”
長亭洗去戲妝,脂粉不施的肌膚清透瑩潤,眉目輪廓確實同恭寧鳶有些許相似。眾人心中有數,隻是礙著恭司令顏麵不願應和,沒想被這老媽媽直言快語地點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