頤和公館的戲園和瑜園不同,說是園子,倒不如稱作戲樓更恰當。據說建造時,複原了西洋戲樓的恢弘格局,和北平的私家戲台頗有差別。觀賞台分上下兩層,樓上樓下都有座位,和真正的舞台中間還隔著一泓泉池。
高門大戶容易發生各種各樣難以預料的意外,頭些年報紙上就登過,曾有暗殺者扮作戲子,直接從台上衝到觀眾席行刺,手裏的刀槍劍戟就是現成的武器,一時輿論為之嘩然。樓中隔水的設計除了為安全考慮,也便於讓曲樂借著水聲傳送,入耳更顯清幽。
安陵晏找到的,就是這樣一個地方。
他被戲台兩旁立柱上的對聯吸引了目光,右首上聯寫著:“看殺人間無限戲,知否歸場在何地?”下聯則曰:“繁華隻作如是觀,收拾閑身鬧中寄。”
不過寥寥數語,其中況味良多,他負手沉吟良久,頗覺感慨。
一陣涼風起,在池麵蕩起漣漪,把碧空中白鳥掠過的倒影攪得模糊。
許多年以後,他仍清楚記得那首完全聽不懂的吳語小曲兒,有著何等悠揚婉轉的韻調。而彼時天清地曠,萬物寂寂,年少的他們,離紅塵都還有很遠的年歲。
“投君懷抱裏無限纏綿意
船歌似春夢流鶯婉轉啼
水鄉蘇州花落春去
惜相思長亭細柳依依
落花順水流流水長悠悠
明日飄何處問君還知否
……”
【注:《蘇州夜曲》由日本作曲家服部良一寫就,歌詞出自西條八十,李香蘭首唱,三十年代名曲。】
幽暗的二樓戲台傳來怡然的歌聲。嗓子極清透,像風中珠玉相叩,在空曠中漾出回音。舉頭朝上望去,陰暗的穹頂下,細碎浮塵在光束中靜靜起舞。隻聞其聲,不見其人。是誰在唱?
他找到通往二樓的樓梯,踮著腳一步步走上去,木樓板蹦出空空的足音。
一團黑影忽從腳邊掠過。緊接著歌聲戛然而止,伴隨一聲低脆的驚呼:“——哎呀!”
安陵晏剛回過頭,就和一團紅影撞了滿懷。
她愣住,他也愣住。
連那惹事的黑貓也收了奔逃的腳步,瞪大一雙銅褐鋥亮的圓眼,不知所措。
原來是個年紀相仿的小姑娘。看打扮不像公館裏的下人,長長的烏發梳成兩根辮子垂在腰際,一身紅衣深深淺淺,襯得甜淨的麵龐愈發白皙。風過處,不知是衣香還是花香。瞳仁明明是琥珀色的,不像那些西洋人,玻璃珠子一樣碧綠發藍,細看之下卻覺得,那雙眼睛像剛下過雨的天空。
後來她說,人剛生下來的時候,眼睛總是特別清亮,眼仁兒也是黑的。後來長大了,遇到的傷心事多起來,哭得也就越來越多,就把那顏色洗淡,變成淺淺的褐。
他下意識托一把,將她扶穩當,乍又慌張地分開。
少年頰邊染上紅暈,漸漫過耳際,最後情非得已,整張臉都紅上了,久久難褪。
那頭千方百計的黑貓早已無聲遠遁,空餘下一點未卜。
“是你的貓?”他清清嗓子,沒話找話。
小姑娘搖頭:“不是的呀。也不曉得從哪裏跑出來,見它乖順,抱著逗弄一會子……它喜歡聽我唱歌呢!”
“你唱歌是很好聽,雖然我聽不大懂。哎,對了,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長亭。你呢?”
長亭,長亭。他不知道的是,這兩個字,一筆一劃,整十七下,筆鋒如同匕首,從此狠狠紮進記憶鴻蒙之初,最柔軟空白的地方,從此落地生根,再也無法剜除。
他還沒來得及開口,小姑娘已經不好意思地接著解釋,“他們都說我的名字很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