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佳期顧(2 / 2)

他算幸運的。倒嗆過來以後,嗓門愈發圓潤爽脆,分行以後專演武生。

也曾是一代名角兒,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唱念作打,手眼身步法,都不含糊,尤其耍一手好兵器。絕活是九長:長槍、長戟、大刀、鐺、铖、矛、戈、殳、槊;九短:錘、劍、斧、刃、鉤子、棍、盾、弓……

占得好台眼,天生觀眾緣,就是祖師爺賞飯。一唱滿堂紅,便有了“承初一顧,遊龍驚駐”的美名。

後來呢,究竟是如何的衰敗,說到底,不過因為女人吧。戲文裏都這麼唱,英雄難過美人關。

大戶人家的小姐太太,長日無事,慣愛泡在戲園子裏捧角兒當做消遣。

都是年輕氣盛,腦子一熱,竟拐帶私奔。

是她臨出門時被發現,後悔反口,還是迫於責打不得已吐露?真相早已不得而知,他此生再未見過她。

約好會麵的橋頭,來了明火執仗的一群家丁,個個手裏操著家夥。

縱有一身武藝,也是雙拳難敵四手。末了摔下河中,才險險逃出一條命。到底受傷了,傷得不輕,膝蓋被火銃打碎,治好了也是個廢人。從此再不能踢,不能打,連拉洋車都拉不動。

梨園生涯消磨了他半生最好的日子,除了唱戲,別的什麼也不會。

台上的風光,轉瞬即逝,一個廢了腿的武生,很快就會被遺忘殆盡。人陡地顯出老態和衰疲,還能做什麼呢,無非是活下去。他改名換姓,背井離鄉,設帳授徒傳藝,一生差不多就這樣過去。

世上從此沒有了遊龍顧承初,隻有戲班老板聶道平。道平,這兩個字還是專門請識字先生給改的,踏實、吉利。過日子麼,但求前路平平坦坦,少些波折磨難,已經是天大的福分。

死水微瀾,他心裏也還有百折不死的一點執念。不是出堂會,不是在高門大戶的私家戲台上調教猴兒崽子們翻跟鬥。他渴望大舞台的燈火璀璨,客座滿場,若能再重溫一回,死也不枉了。

三朝過後,安陵晏正式前來拜師。

少年身段修長俊秀,眉清目朗,有起碼的台緣。收下這徒兒,不算丟祖師爺的臉。聶師父斂住表情,點上三炷香,端端正正插在關公神位前。

和其他自幼坐科投身藝行的徒弟不一樣,他有出身,有前程,什麼也不必上戲班子裏來掙,因此關書寫得極簡單,隻是走個過場。

安陵晏拈起毛筆,親把關書又謄了一遍,在左下角寫落自己的名諱。行雲流水一樣孤清的瘦金字,襯在紅紙頭上,十分灑脫漂亮。

剃刀燙過開水,軟薄如漆如緞的青絲轉瞬便落地,像在青天白日裏下了場黑色的雪。

大師兄長生,二師兄長平,三師兄長安、四師兄長樂……一溜光頭,都是一個鼻子兩隻眼,除卻高矮胖瘦,誰和誰也沒多大區別,化作麵目模糊的眾生。

安陵晏甩了甩脖子,又輕又涼,有點不習慣,但少了許多累贅,仿佛刮去無數纏密的煩惱,一切都變得開闊而可盼望。生平頭一遭自己做了自己的主,他很滿意。

長亭笑吟吟地繞到他溜光的腦袋後頭打趣,“你雖比我年長一歲,不過拜師晚,以後可要叫我師姐啦!”

他從跪著的蒲團上起身,望定比自己矮多半個頭的小姑娘,當即挽起薄綢袖口,含笑作了個長長的揖:“師姐在上,受小生一拜。”

她清了清嗓子,到底什麼也沒說出來,頰邊騰上紅暈,如輕霞照雪。

長亭是聶師父門下最小的女徒弟,排行也最末,這下好不容易多了個新收的,按輩分得管她叫師姐,著實難耐興奮。隻是她自己尚分辨不出,這甜蜜的喜悅真的隻為多了個師弟,還是因為,來的是他。

一直冷眼相望的長生從喉頭哼一聲,摔門而去。

學戲?到底為戲還是為人來的,裝不了多久就會原形畢露。過是浪蕩公子花樣百出的手段,真是令人不恥。

那晚安陵清難得有空陪琳琅一起吃晚飯,正說著話,琳琅手中的銀匙突然叮一聲掉在碟子裏。他納罕地順著她的眼神朝門邊望去,入眼就是一個光不溜丟的腦袋,不免也愣住。

琳琅輕輕掩口驚呼,“行之……?你、你的頭發呢?”

剃掉頭發的安陵晏,裸露出光淨額頭,五官愈加細致分明。腮邊旋出一對梨窩,笑音爽朗,“我不和恭家的女兒訂婚,我要去學戲。剛拜了師,剃發以明誌。”

極其隨意的態度,不羞不急,完全沒當回事,

說完,徑自調頭就走,仿佛隻是宣告一個順理成章的結果,不需征得任何認同。先斬後奏,同不同意,他也已經這麼做了。

安陵清倒抽一氣,站起來指著那桀驁的背影,“他什麼意思,還是我沒聽明白?這是要造反嗎!”

琳琅連忙起身去攔,手撫在他胸前不住順氣,“行了行了,你跟孩子著急有什麼用,直眉瞪眼的叫下人看笑話麼。過會兒我再慢慢問他,到底怎麼回事。”

對此,安陵晏的解釋隻有一句。“真正值得犯的錯,不需要原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