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難道沒紅過麼。大世界天蟾大舞台第一花旦,滬上坤伶旦角之首,聶長亭的名字也曾在評選“四大坤旦”的畫報上占據大幅版麵。
不過——
“禍事是我惹起的,對不住師兄師姐們。要走也該共進退……師父的苦心,我明白。”
一點點不盡不實的豔屑,給傳揚出去,好說不好聽,人人自危,全受了牽連。
太平大戲院的碼頭丟了。戲票賣出去,卻接連失場四天,足夠被罵臭到永不翻身。慶雲班接不成另外的場子,也唱不了堂會,唯一生路隻有拔營而起,敗走滬上。樹挪死,人挪活,都是形勢所逼。也許回北平?
都是江湖兒女,自然投身江湖去。既然泉枯,不能相濡,來日相忘也是尋常。
隻是心間漏了個小小的,幾乎難以察覺的洞,再也補不上。
還有很遠的路要趕呢。這麼多年來都是如此,穿州過省地賣藝,四海處處可為家。
見慣戛然而止的消失,深知真正的離別從來都是如此。甚至來不及再見一麵,也來不及說聲珍重。
不是沒試過去找。帥府戒備森嚴,門庭三步一崗五步一哨,沒有證件的閑雜人等概不放行,要靠近難如登天。那宅邸門庭何等堂皇,連半空的流雲都倒映了那煥然的氣象,有股肅然不可犯的氣勢。
她在街角等了整天,好不容易見著一個外出采買的廚役,央他代為傳個口信。那廚雜工一雙白眼快要翻插到天上,冷著臉斥道:“七爺又不是你家狗,說見就見?別說一個來路不明的丫頭片子,就連上頭管事的也不是誰都能湊熱鬧湊到跟前,這不是給我找事麼?去去去一邊兒涼快去!”
頤和公館不是她一個唱戲的說進就進,他若不出現,她根本沒有任何法子能見到他。
三等車廂又窄又破,各種氣味混雜在一起,悶得人喘不上來氣。沒有座位,南來北往的乘客都席地而坐,橫七豎八到處胡亂擠靠著,翻個身就是滿地塵土紙屑。
聶道平隻覺疲憊而萎靡,整個人又蒼老了很多。要是不來這一趟,難說以後會怎樣。為了短短一個月的大舞台風光,連整個上海灘都容不下,究竟值不值?
太混雜了,耳邊一片擾攘喧囂。長亭什麼也聽不見,攜愁帶恨地消沉著。
聶師父說得也對,華北少帥的親弟弟,豈是尋常人家能高攀得起。日後結婚,定要選個門當戶對的世家千金,譬如那恭小姐。哪怕是納妾,也絕不會容許優伶之流進門。別說是她一個剛剛嶄露頭角的小花旦,就連大紅大紫豔絕粉黛的電影明星葉小姐,在帥府不也沒名沒分。
見她那魂不守舍的樣子,長生心裏一苦。
自幼的青梅竹馬,兩人怕是演過上千場的呂布戲貂蟬,霸王與虞姬,戲台上已經半世夫妻了,怎麼短短時日,就大勢已去?多不甘心。
在最困厄無策的時候,從九霄掉到泥地裏,左右施展不開。天蟾大舞台第一武生呢,剛紅就坍了。說到底,也是被她連累——他倒不是怪她,那是半點也沒有的,然而連她也要徹底失去麼?在台下,他永遠一敗塗地。
她是真貂蟬,他隻是假呂布。
隻望一切都是夢一場,醒過來,照舊過從頭的日子,還有機會重新開始。
馬上就要離開是非之地,卻總感覺哪裏不對,好像落下了件極要緊的東西,應該要帶在身邊的,卻無論如何想不起來是什麼。
她下意識地朝心口摸去,觸到個涼硬的物事——是那鶴瓷。
安陵晏從自己頸中取下,鄭而重之地掛在她脖子上。
她翻來覆去地看,一枚繪仙鶴的古瓷殘片,白銀鑲嵌包邊,背麵還篆刻了生辰八字,用玉繩穿起,也不像是首飾。
“這是什麼?看起來好奇怪……”
“這是我的心。”見她訝異,又說,“母親過世得早,這是她留給我最要緊的東西,隻要我還活著,必定不失不忘。現在把它給你,不管你走到哪兒,便是天涯海角,我也會去尋。”
天知地知的約定。最後又緊擁一下,才依依不舍放開。以為還有一生,怎知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