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裏滿滿都是他,他的聲音,他的笑容,他的氣息,還有蜻蜓點水的親昵……七情混沌,隻如天地初開。
刺耳的笛聲鳴響,一大片烏黑的煤煙蓄勢待發。這陳舊的鐵皮箱子,京滬兩邊往來過千萬遍,早已見慣世情,哪會有什麼不舍。
上海是片海,哪怕回頭無岸,也顧不得了。
火車將動未動的當口,長亭咬牙彈躍而起,什麼都不要了,靈巧的身子一擰,從窗口跳出,落在月台。
長生驚駭不已,還沒來得及細思量,也跟著跳將出去。或許隻憑一時意氣,她不肯走,他便也不走了。留在上海又能怎樣?一個小姑娘家,這麼無依無靠地昏了頭,怎能放心由她。初生牛犢,自恃一身武藝,涼傘雖破架子還在,無論如何也要護她周全。
上海是個危機四伏的地方。他隻沒想到,代價竟這樣大。
朔風在發間回旋,他隻急急追她,“你慢些!究竟要去哪兒?”
去哪裏,何以為家,長亭也不知道往後的日子。隻憑借一股莽撞又偏執的勁頭,大膽而迷惑地催促著她,投身水深火熱,旁若無人。
腳步十分倉皇,心裏不是不內疚:“我不跟聶師父回北平,是怕再帶累師兄師姐們——鬧出這樣的亂子,早就無顏見江東了,你又是何苦!”
“還好意思扯江東父老,早被你氣得全跳了江了!”
話說得重,腔調卻是軟的,牽扯肝腸。
正走著,後麵仿佛跟上幾個人。長生警覺地回頭,不過是在月台奔走的那男男女女,剛從一趟車上下來,灰頭土臉,拎著破舊的行李包袱。
他三步並作兩步趕上長亭,殷殷護惜之情掩也掩不住。總之跟定了,趕不散罵不走。
長亭無奈,隻得由他。兩人兜兜轉轉,不覺來至一處冷僻裏弄,冷不防從身後躥上來幾條人影。定睛一看,還是方才那些。長生心知有異,暗暗握緊了拳。
什麼來路?想必不是善類。燈紅酒綠的大都會,拆白黨遍地都是。為首的漢子半禿腦門,腫眼泡,一雙金魚眼鼓凸,是那種人海中絕不會多看一眼的平庸。但他的架勢擺開來卻似模似樣,也是個練家子。
趕緊把長亭用力拽過,擋在身後。“你們想幹什麼?”
“留條活路偏不走,盤纏也收了,以為能瞞天過海?”
長生心中雪亮,恭家的人。
先下手為強,不由分說已打將起來。
這不是戲,卻也沒有重來的機會,一招一式都凶狠不留餘地。事已至此,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狹窄的巷弄陷入圍攻,本就難以施展,他一個勁翻騰飛撲,揮出亂拳,不多時已染上一身血汙。
眼看不支,局勢越來越不妙,他隻覷空推她:“——快走!走啊!”
三天後,頤和公館收到一件小七爺的私函,由恭家的勤務親自送來。
準確地說,是隻洋鐵皮盒子。
發生了什麼事?
安陵晏攥著鐵盒出現在琳琅麵前,臉色從未如此慘白,隻聽見急管繁弦在頭腦裏轟鳴,被一下一下粗鈍的痛刮得魂竅不歸。
琳琅疑惑地用扇柄挑開一條縫,朝裏看去,當場抑不住彎腰作嘔。
那是雙鮮血淋漓的招子。
放冷了,軟遝遝,遍布憤怒的血絲和粘液,總像是在瞪著空茫。
眼珠的主人四肢仍拴著鐵鏈,倒在囚室遍地的灰塵裏。不住地翻滾,嘶吼呻吟,被難以名狀的驚恐和巨大的痛苦征服。
怪異的慘呼回蕩,幾乎不是人的喉嗓所能發出的聲音,像隻連受傷垂死的獸。
昔日不可一世踏碎靈霄的美猴王,一雙眼珠子被生生剜了出來。疼得渾身抽搐,整張臉被血汙扭曲,無比猙獰。脖子以上像火灼一樣燙,身子卻不住發冷顫抖,皮肉繃緊,五髒六腑都崩摧。
把腦袋一下一下朝石牆上猛撞,也止不住疼。
長亭哭著爬過去,試圖阻止他的撞擊,“長生師兄……”
長生不斷喘著氣,掄起胳膊重重甩過去,把她摔進牆角,半天都爬不起來。他變成一頭陷入絕境的瘋癲蠻牛,誰敢碰他一下,都要被犄角戳穿肚腸,拿來填了滿腔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