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平湖秋聲第112章浮於世(1 / 3)

秋風垂遲,人也在這樣的蕭瑟裏悄無聲息老去許多,風吹雨送易白頭。

“長生師兄,你聽,下雪了。”

他們離開上海,到了杭州。

長亭在說書的落子館唱彈詞,跟一個做女先令的蘇州姨娘搭台賣藝為生。

每天夜裏下了場,她陪他在蘇堤上散步。天黑以後,借著夜色遮掩,長生可以把臉上的墨鏡摘下來,短暫地混同於芸芸眾生。

湖水拍岸的聲音。枯葉飄墜地麵的聲音。雨水滴在青瓦簷間的聲音。雪花落在斷橋上的聲音。

雙目失明以後,他的聽覺變得異常靈敏。

她耐心地講給他聽,斷橋是什麼模樣,雷峰塔又是什麼模樣,晚照的殘陽投映在湖水裏,是什麼顏色。

說起來,斷橋並不是斷的,其實是很普通的一座石拱橋,沒有奇巧的構造,獨孔,青石為欄,原本喚“段家橋”。之所以有名,不過因為永鎮塔底的白蛇,和那一段不得善終的傳奇吧。

世上有一種悲哀,是一個凡人,非要試試自己能否變成一段傳奇。

無論多動人的故事,他總是過耳即忘。反正什麼都是黑色的,像個無底深潭,睡著還是醒著,自己也沒感覺,完全不知晨昏。搗衣婦天還沒亮就在水邊漿洗,木槌一下下敲擊在石階上,像木魚聲,是另一種如禪的恒定。

長亭沽來黃酒燒水蝦,湖裏撈上來小指大小的蝦,燒鹹菜佐粥,滋味鮮潔。他在鬱躁中揮手便打翻,燙淋了她一身,遍地狼藉。她默不作聲蹲下來收拾,擰幹淨毛巾先給他擦拭染汙的衣裳。未幾,又端來碗藕羹,一勺一勺喂他。肥嫩的藕節榨汁,濾去渣滓再焙幹,開水衝調,方得出透明粘稠的藕粉,灑上桂花蕊,漾著清甜蓮葉香。

長生頹然癱坐,機械地張嘴,嚐不出滋味,滿心都是淒酸。

這樣地心灰誌墮,隻覺一切了無生趣。

有聲有色的人世於他而言那麼短,而一生又分明太長了。

四麵楚歌的霸王有虞姬相殉,活著的白蛇終究得不到許仙。長亭人在身邊,心卻飛去老遠,總之,是他看不見也觸不到的所在。瞎子耳聰心亮,他其實什麼都明白。

無論怎麼發脾氣,故意挑刺,罵她凶她趕她,甚或好言相勸軟話說盡,她也不肯走。是執意要擔待到底。逼急了,隻一句,“我說過,以後我就是你的眼睛。”

他如何不知,古老的戲文裏都這麼唱,打小就學的是要重情義講道義。

就因為太清楚,才分外不甘,難以接受這種施舍般的承擔。她留在他身邊,並非因為愛他,隻是因為欠他。為了這雙瞎掉的眼,她要搭進去這一世。

他隻得輕歎一聲,不再言語。

哪裏都是異鄉異客,蕩子已無歸途可還。街坊店肆不熱鬧也不冷清,老菱角帶著水腥氣,湖中有船,船娘會用寧波話唱節氣小調,槳聲和歌,綿軟悠揚。

“立秋雨淋淋,遍地是黃金。

處暑勿霧,晴到白露。

白露秋風涼,一夜冷一夜。

過了白露節,夜冷日裏熱。

霜降勿降,一百廿天陰雨罩。

白露白咪咪,秋分稻頭齊。

霜降霜加雪,明年米勿缺。

寒露勿寒,霜降做梅。

立冬晴,一冬晴;立冬落,一冬落。

冬至晴,明年好年成。

……”

四季輪回總是一樣,一歲一枯榮,不像命那麼詭譎多變。

不——他的命已經不會變,今朝就是昨日,明朝又同今天,短短二十歲,已經像走完了一生。

暑去寒來春複秋,轉眼又是兩年過去,長生重創後的身體好轉許多,心卻止如死水,也不再和她鬧了。

走在路上,沒人認得出這個年輕的盲者,有過多麼萬眾矚目的一身好功夫。

他手裏拄一支盲人竹仗,走起路時,篤篤篤地敲,有時碰到桌椅,有時是巷弄盡頭一口井。竹仗十分忠心地提醒他避開去,繞道而行。他從不曾技癢,把竹棍拋接掄轉——像過去那樣,無論刀槍棍棒、方天畫戟、青龍偃月,或是雙頂銅錘,都能在股掌間耍得出神入化。他不肯,告誡自己早已盡忘了。天蟾大舞台第一武生,那短暫然而風光颯遝的好辰光,一去不返,再不會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