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上海,不,全中國第一部有聲電影《八千裏路雲和月》,終於快要拍成,即將上映。主角自是當紅不讓的女明星葉琳琅。
報紙紛紛刊了頭條,在演的時候能聽見對話,多麼新鮮,是默片從此邁向有聲有色的新紀元。
遙遠的消息零星傳來,都是另一個世界的事。
自從離開上海,長亭再也沒登台作過戲,隻唱唱蘇幫彈詞,名曰說小書。賺的不多,剛夠掙來一日三餐粗茶淡飯,暑夏的西瓜隆冬的炭。他有時候也跟著進場,案目領他坐在靠牆的長條板凳上。
客座裏很嘈雜,聽客們一邊喝茶嗑瓜子,閑聊笑鬧,其實誌不在聽書,不過捧捧美貌小嬌娘的場吧。
琵琶聲揚起,也很難使場麵安靜下來。但無妨,長生的耳朵極靈,總能準確地捕捉到她的聲音。
定場的開篇是《秋思》:“銀燭秋光冷畫屏,碧天如水夜雲輕。雁聲遠過瀟湘去,十二樓中月自明。佳人是獨對寒窗思往事,但見淚痕濕衣襟,曾記得長亭相對情無限,今作寒燈獨夜人……”
含愁帶怨地,把那前人情事,一一細說從頭。
不知調起得太高還是唱詞亂了心,竟突然斷嗓,眾目睽睽接不上,到底是尷尬的。
男聽客們也不轟她,發出稀稀拉拉的笑聲,等著她再撥弦繼續。
唯有長生,困在那漆黑一片的世界裏,心沉到底。
夜深人靜的時候,也曾相對情無限的長亭,是否也獨對寒窗默默流淚。這些他都看不到,想來是的吧。求全之毀,無可奈何的離別和牽念……早已事過境遷了,情卻沒忘。
憂思難難遣,一字一聲都是泣。她隱藏的不快樂,隻有在歌調裏,才會顯露端倪。
他何嚐沒有過這樣的日子。心裏放著一個人,說不出口,心腸日夜牽掛,化作細細密密的疼,還得裝作若無其事,在戲台上和那心有所屬的貂蟬傾訴衷腸,使勁渾身解數也要博美人青睞……似熬一碗慢煎的苦藥。然而沒有用,近在眼前的,遠在天邊。她心裏已有人了,那人是安陵晏,不是他長生。
一覺醒來,聽到斷橋上積雪薄冰化凍的聲音,天漸漸暖和。弱柳梢頭啼黃鸝,又換作蛙聲蟬鳴長唧唧。
酷暑三伏,熱得狗也伸出舌頭。
那天是長生的生日,她給做了一大碗長壽麵,三蝦鱔絲澆頭。用蝦膏、蝦仁、蝦籽炒好,油燜鱔糊爆香,蓋在湯麵上,灑細蔥薑末兒,聞著很香。
長生吃了一半,熱得滿頭是汗。他放下筷箸,用袖管抹了抹額,“突然特別想喝南巷頭那家德壽堂的冰鎮酸梅湯,你去替我買一碗好不好?”
長亭應了,便從廚下拿出隻瓦罐來,跑去給他買。
德壽堂是當地有名的老字號,酸梅湯用料講究滋味厚足。烏梅、陳皮、山楂入水熬煮,冰糖壓酸提味……入夏以來,店堂人流如織,離老遠就能望見門口排出的長隊。
她站在最末,往前慢步寸挪。明晃晃的太陽透過樹蔭曬在臉上,燥熱,煩悶,又湧起奇異的心慌。隊伍真是太慢了。南巷頭離得遠,中間跨過三道橋,光走過來就花了不少時候。可長生指定喝這家釀的酸梅湯,走街串巷小販叫賣的那種,喝起來寡淡許多,到底不一樣。他從來也沒提過什麼要求,就這麼一遭,又不是什麼金貴稀罕物,正趕上生日呢,總要如願才好。
長亭在烈日下等著,前塵往事不經意地湧上心頭。
華北少帥當年修建南滿鐵路,從哈爾濱到大連的那段,藍鋼餐車上提供一種進口的飲料,叫鐵路櫻桃汽水。裏麵汽泡很足,每瓶裏都放一顆赤紅的大櫻桃。安陵晏從家裏帶出來給長亭,引得她不住好奇追問:“這櫻桃怎麼放進去的?”
那裝汽水的玻璃瓶頸十分細長,渾圓的一整顆櫻桃,絕不可能從瓶口納入,就算勉強塞了進去也很難倒出來。安陵晏笑而不答,指指自己臉頰,無賴地說:“這個嘛,親我一下就告訴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