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亭驀地愣住,隻覺呼吸一緊,轉身欲跑。他卻飛快地張開手臂撐在牆上,把人攔在中間圈住。她左右無路可走,心跳得像是要從胸腔裏蹦出來。隻見一片淡淡的陰影籠下,他的聲音很輕,帶點小心翼翼,“就一下,好不好?”
細膩纏人的心事也在汽水瓶裏咕嚕嚕地冒泡。長亭終於踮起腳尖,雙手繞著他的脖子,在他臉上啄了一下。是她生平頭一回。
年少情事最易消磨,如春煙盡散。那個曾擁她入滿懷的少年,而今也相隔天涯。
杭州沒有安陵晏,沒有櫻桃汽水,隻有調了桂花蜜的酸梅湯。她以後都要習慣把杭州當成“家”了。過幾年,等年紀再大一點,也就嫁給長生了吧。名正言順地,照顧起居也方便些。
這麼想著,捧著冰涼涼的瓦罐回到這個簡陋的“家”。
四周出奇地靜,連聲嘶力竭的蟬鳴都啞了,一絲動靜也聽不見。長亭納罕地推開門,桌上擺著一隻空碗。她做的壽麵,他吃得很幹淨,連湯也喝光。
竹仗還靠在門邊,可人卻不見蹤影。長生去了哪裏?
她急慌慌喚他,腳下忽絆住什麼,一個踉蹌,瓦罐摔了,人也恍惚不知是夢是醒。
倘若身在夢中,一定是最深最慘烈的噩夢。
四方桌底下,斜斜伸出來一條腿。毫無知覺,僵直的,摸上去很硬,連最後一絲溫度也不存了。
長亭僵住,渾身的血都往腦子裏衝:“長生師兄——”
她咬緊牙關,手忙腳亂地把他蜷曲的身體拖出來。那張熟悉的臉是青黑的,嘴唇烏紫緊抿,似有滿腔難言之隱,卻又決絕不留半句。
一定是這樣吧?用酸梅湯把她遠遠支出去,直到再也聽不見她的腳步聲,才摸索到廚下,找出灶台邊用醬油瓶子壓著的三角紙包。裏麵裝著用剩的大半包耗子藥,他顫巍巍回到桌邊,把藥包攤開來,全部抖落進餘下的半碗麵條裏,然後,大口大口吃光。
為什麼是這樣的結局?她身邊,徹底一個人也沒有了。
在此之前,長生根本毫無異狀,好像已經接受了這樣的安排。她怎會想到,他在被挖出雙眼的那天,已經動了求死的心。成為累贅,像廢物一樣靠她唱彈詞養活,用愧疚來綁住這個壓根不屬於自己的姑娘,這種自欺欺人的日子,他早就決意放棄。這念頭天長日久紮根下來,從未有一刻消失,隻是被掩藏得很好。一旦被發現半絲端倪,都絕沒有成功的可能。整整兩年,真是他這輩子最處心積慮,最漫長的一場戲。
他用一雙眼睛,換她一段癡情,用一條命,還她餘生自由。因緣已盡,唯有一死方是成全。願她回首再尋,彼岸風景如舊。但願一切都還來得及。
長亭自由了。也徹底一無所有。
餘暉悄然冉褪,寒舍滿目青灰。
她跪在長生的屍體旁,很久很久都沒有動,腿麻了,心也跟著木了。萬念俱灰,臉上不覺被淚痕濕遍。
細回憶,原來他們已經認識了那麼那麼多年。從很小的時候,就在慶雲班裏一起習藝。聶師父教習嚴苛,挨打的時候他總護著她。秋天爬上老高的樹,偷摘杏兒給她吃。為了哄她開心,故意往聶師父的菊花枕頭裏放蛐蛐,被追得滿院子跑,摔一頭包,還笑嗬嗬地全當沒事。分了行,他演霸王,她就是虞姬,他演呂布,她就是貂蟬。
他的名兒叫長生,一輩子卻那麼匆促就走完。
沒來由地,她開口唱。貂蟬唱給呂布,隻給他一個人聽的戲詞。
“海天悠,問冰蟾何處泳?玉杵秋空,憑誰竅藥把嫦娥奉?甚西風吹夢無蹤!人去難逢,須不是神挑鬼弄。在眉峰,心坎裏別是一般疼痛……”
唱腔在巷弄回蕩,湮長而又淒迷。
俱往矣。花有重開日,人無再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