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生死的那年,長亭剛滿十七。她用琳琅給的那筆錢厚葬了長生,然後離開杭州,去了嘉興。
從小到大,五湖四海漂泊來去,沒一處是長久牢靠的落腳地。而今孤蹤住世,更如萍梗之遊行,哪裏也都一樣了。
她沒有去北平找聶師父,也沒再回上海找安陵晏。不是不敢,是不願。仿佛這樣做了,就對不起死去的長生。
長生也是孤兒,死了孤魂一個,世上唯一能為他守喪的,隻有長亭。
她把長生用來遮眼傷的黑紗洗淨,重新纏在胳膊上,跟篤班的老師傅說,自己年少守寡,也曾學過幾日戲,現已是孤零無靠,但望收留,留在班中搭台唱演。
幹瘦的老琴師微眯起眼調弦,拖著懶散的調子慢道:“長亭麼?記得前幾年,上海太平大戲院有個唱旦角兒的戲伶也叫這個名兒來著,很是紅火了一陣子,四大坤旦之首呀——後來不知去了哪兒,就再沒消息。”
她垂著眸,平淡答:“這名兒是原來班主給改的。鄉下小婦人從沒出過那麼遠的門,見識少,不曾聽說過上海的角兒。”
萬水千山,負你一場。在夢裏才敢回去的地方,喝醉了也不肯提的過往。
大雲鎮的戲台在一座廟裏,已經有很長的年頭。聽鎮上的老人說,那廟始造於南宋乾道年,直到明萬曆才加建的戲台。由十裏八鄉的村人集資重修落成,喚瞻山廟戲台。
那戲廟十分古雅堅固,藻井為八角穹頂,八棱窗柩深雕上八洞仙,屏風瀝金彩繪福祿壽三星。屋簷向外高翹,雨水南北分流。屋脊走獸仰臥立站,姿態各異。挑簷下還掛了大小風鈴,在晨曦慕風裏叮鈴,音高韻低,悅耳動聽。正中戲台離地高逾七尺,寬兩丈,深一丈餘。當地新昌調腔、紹興亂彈以及男子小歌班、女子的篤班都在此唱演。
那夜起了涼風,更夫梆鑼的震顫在河畔拖得悠長,夜間她挑燈從遊廊下過,照見前台左右兩側,䇄立的兩根大紅圓木柱上,還貼著褪色的戲祠楹聯。她登過大大小小無以數計的戲台,也見過千奇百怪的各種戲聯。是從遇見安陵晏起,才開始真正明白了其中況味。
月色順著樸舊的布裙流瀉遍地,長亭仰著頭,輕輕把那些優美而傷感的句子念出來:“‘大千秋色在眉頭,看遍翠暖珠香,重遊瞻部;十萬春華如夢裏,記得丁歌甲舞,曾醉昆侖。’”
千百年來的道理,看懂的人也不能逃過。
她的眼睛清亮瑩瑩,一滴眼淚終於承載不住,倏地滑落在燈籠上。
長亭又開始唱了。
三通鑼鼓過罷,戲台上燈火通明,濃妝豔抹的生旦淨末們粉墨登場,噪雜的祠廟頓時安靜下來。
鄉民大多不識幾個字,就憑著年深日久的記憶,也能把那些唱詞記得一字不差,哪句出了錯,哪個拍子踏不全,他們的耳朵都能聽出來。孩童們看不懂文戲,隻對翻跟頭耍把式的武戲感興趣,圖的個刀槍劍戟紅火熱鬧。
從夏末到深秋,又到隆冬,她唱了許多的戲,演過許多故事,唯獨對自己的過往絕口不言,把情衷都封緘。
長生的生忌和死忌都在同一天。來年此期,她向老班主告了兩日的假,借乘一葉漁舟回杭祭拜孤墳,倚在青石墓碑旁喝了整夜的酒。那塊壓在墳頭的青石,分量比起世人心頭的掛念,輕重如何,也難去細想。
酒都喝淡了,故事重複千百遍,都是同一種結局。那些聽戲的人啊,心裏的淚卻還沒流完。
歸途中,聽船家說,滬上又起了戰事。每當這時候,湖底的藕節就特別肥嫩鮮美。此中當然是有玄機的,屍體沉進水底,和淤泥腐爛在一處,變得特別肥沃,也因此滋養了蟹苗和藕花。
戰火聽來遙遠,外麵的世界再動蕩,同小老百姓也沒多大關係。
戴孝滿一年,她回到大雲鎮,把袖口的黑紗除下,照舊登台。頃刻一聲鑼鼓歇,台下是深居簡出的枯寂日子。
一輪晨昏,能唱過千秋歲月,蓮步輾轉方寸地,如踏遍萬裏山河。
不開社戲的時候,她也常流連戲廟。獨個兒甩開水袖,身步施然旖旎。沒有胡琴弦索,沒有鑼鼓鏗鏘,不上粉霞豔光,隻是唱。嗓音圓潤清脆,孤美而琮琤,一字一句,都是宿世人間的愛恨情仇。帝王將相、才子佳人、真命主、狠奸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