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灶除去,他麵臨最嚴重的問題是戒斷之前為鎮痛而形成的嗎啡針依賴。好在濫用時間並不算長,比起當年安陵海嚴重的藥物成癮不可同日而語,但同樣需要經曆煉獄般不堪言的痛苦。盡管如此,他驚人的強大意誌還是令安陵晏也感到不可思議。
安陵清讓兒子把他綁在封閉的房間,在高熱和寒顫中掙紮過數不清的日夜,肺腑的痛楚碾壓過四肢百骸,昏昏沉沉分不清朝暮。好幾次煎熬不住,要撞牆自戕,兩個人也按他不住,安陵晏發了狠,死死壓著他的肩膀在耳邊說:“要是琳姨還活著,她希望看到自己用命換回的人是這樣的懦夫嗎?!”
一因一果,一報一應,冥冥中自有天意,虧欠的要償還,少受一分都不行。
經過抽筋斷骨扒一層皮的痛苦,對嗎啡的渴望終於逐漸脫離他虛弱不堪的身體。
安陵清變得很沉默,反應略有些遲滯,記憶時常出現混亂,情緒容易鬱躁不安。發作時,常在房中摔打自傷,有時發出壓抑而崩潰的飲泣聲。有時候在庭院裏對著月亮發呆,一坐就是整晚。
淒涼別後兩應同,最是不勝清怨月明中。晚夏晴雨不定,無論刮風了還是下雨了,他都沒什麼感覺。
安陵晏和舍伯一起日夜輪流照看著。
在一個溫度驟降的夜晚,安陵清再次揮手打翻了湯藥。
安陵晏默默把一地碎片收拾幹淨,“你打算一直這麼頹廢下去嗎?”
他麵朝窗外,充耳不聞。消瘦的身子沉浸在陰影裏,很久都一動不動,像是真的聽不見。
“琳姨走前,還留下一句話,給你的。”
安陵清肩膀顫了顫,終於從枯坐中抬起頭,看他。
“她說,‘我走以後,你安心做個普通人’。”
靈位前焚上清香三柱,“青”的身影再次從冉冉升騰的香煙裏浮現。
他冷冷地注視著這個和他有著同一張臉的影子,突然一點兒也感覺不到恐懼。
“青”用飽含誘惑的語調,在耳畔慫恿地說道:“你還有大把的時間,為什麼要讓餘生看起來這麼淒慘?難道真的不想再試一次嗎,隻要你願意再次向我獻祭——”
他抬起頭直視那幻影,輕蔑地笑笑,“做一個默默無聞的普通人,並不需要那麼多交換來維持為所欲為卻不能內心平靜的餘生。”
幻影在他冷漠地注視下,驚恐地發現,自己虛無縹緲的形體正在一點點潰散、消失,發出令人厭惡的尖叫和掙紮。
安陵清揮揮手臂,將他徹底打散成破碎的飛煙。“走吧,以後再也不必回來。”
當嫋嫋煙霧終於散盡,他仿佛看到靈位上琳琅的照片,對著他輕輕微笑。
安陵清的幻症,並非來自可致人癲狂的隱疾。那隻不過是他心底欲望的縮影。對權力,對執念,對自以為是的一切。就這麼蹉跎了半生。
隻有在琳琅身邊時,他看不見那個影子。她的赤子之心讓他得以短暫忘卻欲念的糾纏。終於明白的時候,已經太遲太晚。
安陵家叱吒風雲的時代,徹底結束了。
生命如此無常,最好的,最眷戀不舍的,往往可求不可留。機關算盡聰明誤,到頭兩手空空。就連這一無所有,都是她舍命留給他的退路。
安陵晏站在門後,恰望見這一幕,忍不住說:“你大概還不能體會,做普通人,也有普通人的辛苦。”
安陵清答,“爾虞我詐的一生同樣辛苦,卻沒多少事值得回憶。”
得到過這樣一份完整無缺的愛與信任,生死相付,就算餘生需要為此償還幾十年的苦寂,也該知足了。
隻是,真的能無悔無憾嗎?
安陵晏對此不無感慨,“那些清醒驕傲的人啊,被欲念迷障而淪入癲狂,反倒連真正的瘋子都不如。”
一同賞過花的人,一同讀過詩的人,一同傾過杯的人,都會道別。演過熱鬧的戲文鑼鼓喧天,末了戛然作無終的曲,沒謎底的題。而他年,或人情反複,或陰陽隔世,就像四季風雨無定,陰晴無常。
百年大小榮枯事,過眼渾如一夢中。古今悲歡終了了,為誰合眼想平生?
這人間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