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山島其實不是一座島,隻因三麵環水,因此而得名。
“島”中有芷溪鎮,家家戶戶枕河而居,軒庭環抱碧水,或攬清池於舍中,橋比路還多。
鎮上有一橋名曰“風雨橋”,橋頭佇一石亭,喚“望歸亭”。是一個異鄉跋涉而來的年輕人出資修建,從此便長留此地。
當年安陵清從丁楚九手裏拿下的那塊地皮,是唯一沒被變賣殆盡的產業。遙遠的戰火暫且波及不到此處,弄堂房子修修停停地,也終於造成了。或賃或賣,人煙漸漸變得阜盛,又形成新的市集。
安陵晏留下一間四方院落,和父親、舍伯一起住了進去。
葵衣巷東頭有間殘舊的老寺,香火平淡。每到逢年過節,才會有幾個世代生活在鎮子裏的老人帶著香燭果品前來供奉。
寺中栽了株不知幾百年的紅豆樹,年紀最大的守廟老僧也說不清,這棵老樹何年何月被雷電擊中。虯結粗壯的樹身被從中劈開,焦枯了半邊,姿態甚為蒼勁,褐色的皺紋間爬遍蒼苔。
剩下那半邊毀而不死,每年都頑強地抽出新葉嫩枝條,結出果實,被當地善男信女奉為神木,祈禱祭拜。
一年四季,樹前的一隻大銅爐鼎都插滿了香燭,千百根或長或短的檀香塞滿了每一處角落,向冬日的濕寒揮散著星火不絕的一點溫熱繚繞。枝幹上掛滿寫著祈願的紅布條,密密麻麻垂落,在風中翻飛飄揚。
每一下嗡然的暮鼓晨鍾,都會將樹上被風幹的紅豆果實震落。像紅色的雪,簌簌打下來有雨水劈啪的聲響。
古來寺院裏有拈豆結緣的習俗。拿走一顆紅豆,種在庭院裏,似乎可以應證些什麼。
長身玉立的青年佇立庭前,彎腰拈起一枚豆粒,輕輕吹去灰塵,放進錦囊裏。那錦囊已經很舊,絲繡都脫了線,讓人難以想象,它當年被掛在一株珊瑚寶樹上時,相襯是何等精巧華麗。
青年微眯起古典狹長的眼眸,仰望青穹,半空隱約有羽翅的撲棱。
渺莽之鳥,遊心於淡,在他年輕的麵龐掠過淺淺的影。
紅布條的獵獵作響,到底寄托著什麼呢?背負了那麼多沉重的願望,為什麼還可以那麼自信地臨風自響。
安陵晏收好錦囊,從環繞樹身的十丈軟紅上撕取一條,走到香爐旁的條案前。
筆墨都沾染了厚厚一層香灰,他卻顧不得計較,從容地拿過銅漏壺,用餘溫尚存的熱水化開硯冰,寫下淋漓數行:“問我何故,念子實多”。
布條上的墨跡很快就幹透了,他蹙眉沉思片刻,俯身拾了一顆石子兒綁在布條末梢,高高拋向枝椏。沒想到來來回回拋了四五回,布條每次都被那石子扯著墜落在地。
他苦笑一聲,不免覺得氣餒。正打算再試最後一次,另一隻手卻先他一步撿起了布條。
那指節十分清瘦,仍是修長白皙的,手背上青色的脈絡分明。即使染過鮮血,都被歲月淘洗盡了,此刻也隻餘寡淡的青和白。
隨手一丟,力道淩厲十足,劃破空氣直飛向最高的樹冠。紅布牢靠地纏繞住枝條,風一吹,輕飄飄地拂蕩。
“長亭的事,是我對不住你。”
青年的目光始終沒有離開樹梢:“世上沒有人想犯錯,隻是誰也不知道,究竟怎麼做一定是對的。”
年長的男子點點頭,“回去吧,快下雪了。”
“嗯。”
一朝馬死黃金盡,紛爭卻從不會因為某個人的離去而消逝。華北少帥已同之前的每一位權閥那樣,變成曆史中一個逐漸模糊的存在。盡管外麵群雄逐鹿的天下,永沒有冷場的時候。現在活著的,隻是安陵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