並肩而行的他和他,成為茫茫人海裏一對普通的父子。
他們回到葵衣巷西頭盡處的的一所宅院,門口趴條老黃狗,總是眯眼睡著。
庭中植一株槐木,已經樹大根深,夏來濃蔭遍地。攀條折其榮,將以遺所思。槐亦同“懷”,懷慕之深切,是心中有著什麼牽念,卻無法言說的緣故。
安陵清時常深夜坐在這樹下獨飲,邀明月,對影成三,斟滿杯歲月,將傷情或餘悲也稀釋得淡了些。
新燙的酒很暖,往事卻很涼。夢回依稀,也曾枕著春筍般的手臂入睡,而今醒來唯有殘燈一盞。
似這般,白頭往來人間遍,依舊僧窗借榻眠。
那天深夜,安陵晏將從寺廟帶回的紅豆種子埋進院子一角,細細培了土,用門前蜿蜒過的河水澆灌。
有條不紊地做完這些,他走回房中,找出口樟木櫃子。這是他不多的隨身舊物裏,唯一最珍視的東西,平日很少打開,連舍伯也不能擅動。
現下親手把銅鎖擰開了,立即逸出陣陣香氣。裏麵東西不多,他鄭重地取出一個靛藍染布包袱皮,小心翼翼放在桌上,發出瓷片輕撞的脆響。
舍伯立即認出來,那是當年林婉慈縱身擋在安陵清和老帥爺槍口中間時,碰摔的那隻古瓶殘骸。
所有曾分崩離析的,或早或晚,都將在時間的逆旅裏一一歸位。
“那封信寄出去了。漂洋過海太遠,也不知幾時才能送到。”老人垂著眼瞼,淡淡地說道。
安陵晏輕歎一口氣,“無妨。該來的總會來,等著就是。”
舊物寂寂不言,承負了太多的明與暗,蕭索與盛大,細細密密壓實在歲月裏。
他端坐桌前,把油燈的芯子挑亮些,開始叮叮當當鼓搗起來。
金繕鋦瓷的古老技法由來已久了,往上追溯,少不了數千年。尋常百姓家最多的是瓦罐陶碗,瓷器並不多見,算得上珍貴。因此但凡有磕碰破損,總不忍丟棄,便帶去集市上尋鋦瓷的手藝人。在碎片上打孔,再拿銅鉚釘把裂縫嵌合、銅皮包邊,修補完整後滴水不漏。這種法子的弊端是,不能用於精細的薄胎瓷器,時間長了,打孔處仍舊可能開裂。
金繕就精致講究得多。先用糯米糊調和從樹上采集的生漆調成漆糊,用毛筆蘸取,塗抹在碎片的橫麵上。然後把裂口對其,嚴絲合縫粘在一起,小刀刮抹掉多餘的漆液,最後再將表麵敷以金粉或貼上金箔,也屬於泥金漆器工藝的一種。
除瓷器外,金銀、玉石、紫砂、名貴木料、水晶琉璃等物,都能用此法修繕。不但能令殘損之物起死回生,純金箔線隨著破碎的紋理曲折延展開,更有點睛之效。
安陵晏花了許多功夫學來這門手藝,隻為有朝一日能親自將那瓷瓶修複完整。為母親,為父親,也為自己。縱然歲月再不能回頭。
得到的都是僥幸,失去的都是人生。生的生,死的死,各人都得到報應。癡迷未醒的,歎一聲苦酒自釀;機關算盡的,泣一曲因果怎償。
朝來暮往,寒暑又一輪。
河水在逆旅中幹涸,院子裏的落雪,讓人難以察覺,原來已經過去這麼久了。那年新栽下的紅豆發出新芽,已經長成了三尺來高的幼苗。當庭中鳥雀看到他都不再驚惶起落,才恍然察覺時間帶來的變化。
他踱步行至庭中,撐把傘望著那細嫩的紅豆樹苗,一站就是半天。紫竹柄,八十四骨,素淨的油紙傘麵上灑滿了濕漉漉的雪片。
相思宜解不宜結。既已結了,卻要如何去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