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結局雲中歸字謠(2 / 2)

“沒有名字。我想來想去,還是讓她父親來取比較好。”

他沉吟片刻,“叫安陵琅,可以嗎?”

錦珊默了一默,點點頭,沒有表示反對。

“走之前,再去給她上炷香吧。畢竟,人是為你死的。”

安陵清的第二個孩子,長到四歲那年,終於有了名字,喚安陵琅。

驊騮多逸氣,琳琅有清響。葉琳琅的琅。

時為一九四三年,太平洋戰爭爆發了,日美關係陷入僵局,國內更是戰亂紛疊。日本人野心勃勃,目標不僅僅是中國,而是整個亞洲——所謂“大東亞共榮圈”:中國、香港、暹羅、馬來……

錦珊執意要帶安陵清父女一起遠渡法國,態度堅決,毫無商量餘地。“我不能再讓我的孩子沒父親。”

臨行前一晚,父子倆秉燭相對,作最後的道別。

安陵晏正埋首案前,提筆寫著什麼,頭也不抬,隻淡淡開口:“把舍伯也一起帶走吧,老人家年紀大了,也該到頤養天年的時候。”

“你呢,真的不走?”

眉目安詳的青年抻抻胳膊,長舒一口氣,“人腳下都有各自的路,誰都替代不了。父親,我也有我要等的人。”

安陵清深望了兒子一眼,心知已不必再勸。

案頭放著塊琺琅銀殼懷表,指針指向淩晨三時。隔壁另一間廂房,睡著他失而複得的妻女,在夢境中發出均勻甜美的呼吸。

他沉默片刻,指了指墨痕未幹的紙箋,用低回的聲音問:“這是什麼?總是看你在寫,也有好幾年了。”

“嗯,因為一直不知該如何收尾——不過,你最後還是告訴了我。這樣結局很好,不是嗎?”

安陵清拿過那摞宣紙,相當厚實的一疊,依次翻看過去。前世今生如雲煙過眼,一切是非成敗愛恨功過,嬉笑眼淚都在裏麵。不過三兩紙墨,繁華和凋零都描摹盡了。

扉頁上卻獨留出一片空白。

“怎麼沒名字?”

青年豁達地挑眉讓過:“不如,你來題。”

安陵清笑笑,依言接過翠竹筆杆,紫毫飽蘸濃墨。凝神思索片刻,便以側鋒瀟然起勢,提腕一橫勾捺,意韻風流,百轉千回間收放自如。在最末直下的一筆,揮灑下鋒芒含而不露的懸針。

最終落成三字:寄,鶴,抄。

瘦金字薄似竹葉,利如白刃,力度盡透紙背。

筆墨江山,紙上蒼生。恰似安陵晏所言,這樣結局,已是最好。

天光向曉,宿客過,影塵消。

他攜妻女遠走天涯,從此告別這片揮灑過熱血的土地,隻帶走了琳琅鉸下的那一束長發。華北軍海陸空司令安陵清的衣冠塚建在東北,外人無從知曉,裏麵隻葬著一副華彩璀璨的鑽石鳳凰項圈。

歲月流曳,江山如畫。沒有了軍閥,中國才會變得越來越好。這是他的希望,也是她的。

從此,葵衣巷盡頭的安鶴堂老宅,隻剩下年輕的安陵先生,一人獨自生活。

他親自掃灑庭院,給樹苗澆水鬆土,每天都寫下許多份尋物懸賞的告示,托離鄉外出的年輕人捎去天南海北。

古瓷瓶千百塊零落的碎片,早已破璧重圓,唯獨缺了帶鶴的那一塊。

雲中嬋娟缺了又圓,人間的那顆心,卻還不知流落何方。

低空斷雲,銀裝素裹的天,月光映在青石上,是恰到好處的冷。

暮春遲遲不肯遠去,晚風拂柳,奏一曲橫笛望斷蒼山。那晚他自風雨橋上攜笛而歸,睡得極沉,做了個很長很長的夢。夢裏有首似熟悉又似陌生的吳語小調,一直悠悠唱著,低吟淺徊:

“吾本是鄰家有女,愁情為他。

夜係一紙風槎,殊不知誤入春色,禦園輕踏。

空許三生芳華,四喜還家。記多少,暮雨瀟瀟,撥伶仃枯調。

……”

他自悵然中昏沉沉醒來,夜涼如水。奇怪,那歌聲高低悠揚地,仍自庭院中遙遙傳來。

安陵晏披衣而起,納罕地推開窗。

揉一下眼,又揉一下,還是不敢相信,生怕驚碎了這如夢的幻影。

夜半月似清霜,一個婉妙的身影玉立中庭,水袖拋揚,還是那把熟悉的嗓子,明淨剔透如流珠濺玉,在邊舞邊唱:

“吾似飛花散跡輕入夢,將來人怯驚擾,拂落亭外萋萋草,落岸堤白石橋。

吾隨細雨遊弋畫中,傍柳絮淡飄搖,煙華染晚照,聞輕風杳杳……”

她回來了。長亭。

帶著那枚鶴瓷,情天恨海都補上。

驀然回首,原非夢中,身是歸人不是客。

又是一年春曉,飛花輕漾,細雨迷濛風無邪。窗前一雙人影喁喁相依,“行之,你寫的寄鶴抄,究竟是個什麼樣的故事?”

良久,男子溫柔清朗的聲音再度響起。

“身後事,眼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