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明月千裏山外山(2 / 3)

我看著怪可憐,去禱告歸家的途中會留一塊麵包和若幹零錢給她。日子長了,她也會給我回禮,玻璃糖紙包著的小石頭,有時候是一束藍色雛菊。

坐在抽煙的女丐身旁一起曬太陽,這是“鄭小姐”和“少帥夫人”從沒想過更不可能做出的舉動,實在很“不成體統”。但如今的我可以,這種感覺大概就是自由。

流浪女人有一副破破爛爛的塔羅牌,寶貝似的從不讓人碰。她喜歡自己玩兒,洗牌的姿勢很熟練。但那天不知怎麼突然來了興致,非要把牌塞給我。伸出枯瘦的胳膊,咧著笑的嘴裏黑洞洞,缺了好幾顆牙。

一副塔羅二十二張,我洗好後遞過去。她駕輕就熟地把牌分成三疊再合攏,順時針方向擺直,靠邊,再隨即抽取四張,布菱形陣。

依次翻開來看:過去牌,逆位的皇後;現在牌是正位的月亮、正位的命運之輪;未來牌是一張女祭司。

她的法文發音很怪,混著拉丁語和岡茨語,我並不能全聽懂。大抵是說,皇後是逆位的力量,意味著高貴的婚姻不過是聚沙之塔。月亮主陰,懷的是女孩兒,這個孩子將成為啟動正位命運的契機。女祭司,女人自己做主,承擔未來。

我聽完,不過付之一笑。

那年晚秋時節,女兒出生。果然長得和她的父親很像,漆黑的瞳仁像浸在泉水裏的黑曜石,眼尾細長挑起。

孩子乖巧懂事,還在繈褓就懂得體諒母親。吃飽了就睡,很少哭。略大一些,趴在床上看窗台的蝴蝶能看很久,不開心了就攥緊拳頭抿著嘴,怎麼哄也不說話。若是不理她,過會兒自己便忘了。和文遠一樣,長大後想必也是那種大氣又無情的清冷性子。

我帶著她去博物館,去教堂做禱告,也看畫展。

那陣子有個在法國留學的畫家作品很受歡迎,主題是黃昏中的紫禁城。落末的古中國,昔日王朝的貴族……我甚至在陳列的畫卷裏看到了北平瑜園大帥府。

人物肖像麵前,駐足的觀賞者絡繹不絕。西方人眼裏神秘優雅的東方貴婦,原來是這樣。精致而哀豔的紅唇,眉目間的憂悒,像一匹華美的絲綢無聲浸入冷水裏……我想起來了,若林婉慈還在世,大抵就是如此。

我對做文章興致寥寥,也自認缺乏天分,便拾起舊日閑趣,用筆去畫。顏料在畫布上塗抹出斑駁絢爛,仿佛填補了生命裏深深淺淺重疊的灰燼。

我畫筆下的故國,和那些獵奇目光所希望窺探的東方,有許多不同。

永不要執迷什麼過去的時光才最好,過去已經消亡,不可重來。就像文遠說過的,隻有身入其中,親手撥開雲霧,未來才會變得清晰。

我不知道他們會這樣喜歡我的畫。辦過幾場畫展,受邀參加了幾次藝術沙龍,漸漸得到認可。一幅畫的價格,也朝著完全意想不到的方向水漲船高。

名聲於我隻是負擔,榮華富貴也早就看盡,那些對我沒有吸引力。但繪畫讓我生平第一次知道,原來除了關在金絲籠子裏錦衣玉食虛度年華,還可以靠雙手去創作,並且做得很好。

文遠給我們母女留下了數目相當可觀的財產,但我更喜歡用畫畫賺來的錢給女兒買漂亮裙子、綢緞軟靴、香水,把她打扮得像個法蘭西公主。

女兒四歲那年,我突然收到一封遙遠的來信。泛黃的宣紙上,散發久違的墨香。

我慌張地跑去教堂,算命女人已經不在。波西米亞人的腳步永不停歇,不知將流浪何方。她常坐的角落,隻留下一張缺了角的塔羅牌,女祭司。自己做主,掌握未來。

我至今不知道去尋他是對是錯,但這是我一生最不後悔的決定。

一秒都沒有多耽擱,我收拾行李買船票,歸心似箭。經過半個多月的輾轉顛簸,才終於找到那個叫芷溪的地方。

從那天起,直到生命的終結,他再也沒離開過我和女兒,大抵是希圖彌補曾經錯失的歲月。

我們搬離巴黎,去安靜的鄉下莊園居住。南法的陽光很熱烈,屋子後麵種了大片薰衣草田。空氣清新的郊外,更有利於他休養身體。

女兒從出生後一直沒有中文名字,我叫她Eav。文遠給她的名字,是安陵琅。他喜歡把她馱上肩膀,在陽光熾烈的花田裏奔跑,溫柔地喚琅琅。女兒是他捧在手心裏的明珠,寵愛至極。

也無所謂,我接受葉琳琅是他生命的一部分,就像接受再圓滿的人生也要割舍出一部分容納悲傷。晴朗的仲夏夜,他會開車載我們去城裏看戲劇表演,但從來不肯進電影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