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明月千裏山外山(3 / 3)

自葉琳琅出現,中國電影從默片邁向有聲電影的新紀元。她的戎裝赴死,落幕成他心裏一道永不消逝的光芒。太鄭重,從不舍得與人提起,隻能默默地懷念和珍藏。

文遠堅持讓女兒在上學後同時修習中文,寫毛筆字,橫撇豎捺地做文章,咿咿呀呀讀詩詞。雖身在重洋之外,還是照舊過中國傳統的年節。

生離死別經慣,他連脾氣都變得更淡靜溫和了些。日子綿長,似這般朝夕相對,難免有磕碰。我還是一貫不愛講道理,喜怒都擺在臉上。半輩子都這麼過來,想改也改不了。偶爾口角,他見我認真生了惱,也不再轉身就走,倒肯耐下性子好好哄勸。一本正經地說是我不對,夫人不要生氣了好不好,我承認早晨琅琅的牛奶是我偷喝的還不行嗎?語氣倒比六歲的女兒還要委屈。我想板住臉不理又忍不住笑,望著他溫潤的眉眼,不知說什麼好。

有時犯起倔來,大雨天非要跑出去給花田遮雨布,我不讓,直接叫傭人鎖了門。他便坐在壁爐前賭氣,晚飯也不肯吃。女兒是我一手帶大,也因此磨出不少耐心,便拿他當個孩子哄著,誰知越哄越矯情起來。結果後半夜被我發現在廚房偷吃女兒的曲奇小餅幹,紅著臉認錯,從此消停。

有一天他突發奇想,要給琅琅生個弟弟或者妹妹,便開始整天地纏人。我並不反對,總依著他。不過終究沒能如願,我倒也不覺得遺憾。夫妻倆都這個年紀了,孩子的事兒隨緣吧。我知道他是擔心將來走在我前麵,女兒長大了終歸要出嫁,我一個老太婆會孤單。

但是他不知道,在那些他缺席的每一個白天黑夜漫漫經年裏,我早就習慣了如何一個人生活。漫漫長路,有緣聚合,結伴行過一程,中途總要有人先下車,順其自然就好。我畫畫的時候,他便坐在旁安靜讀一本書。每天清晨,床頭會有一枝新摘的玫瑰。如此,已經足夠滿足。

甜蜜的日子過得這樣迅疾,我依然感激上天能給我們這段相伴的歲月。

戎馬半生,戰爭帶來的舊傷在他身體裏埋下了難以消除的隱患。

文遠最後的日子裏,心心念念想要回到中國。他想念北平,想再看一眼盧溝橋上的月亮。潑墨丹青裏的故園山水,春水映梨花,燕子繞北梁。

但醫生說,他的身體狀況,根本不能經受長途跋涉的顛簸。更何況身份的敏感……總之,這隻能是個無法實現的向往。

我向來不知道,一個從小接受西式教育的軍閥公子,也會有落葉歸根這樣的想法。這個人啊,我愛了他一輩子,恨了他一輩子,伴了他一輩子,還是不能完完全全懂得他。

行之攜夫人長亭前來探望,他們膝下也已有了一雙兒女,想來林婉慈泉下有知,亦該心安。

最後一刻,他握住我的手,像有什麼話要交代。良久,卻隻說:“有些秘密,藏了一輩子沒有說出口過。”

嘴唇又動了動,終究還是緘默。我便笑著答他,“既如此,還是不說為好。”

有些話不必說,我亦懂得。就讓秘密永遠都是秘密,成全對彼此最後的慈悲。為什麼酒越喝越沉默?葡萄被從枝頭摘下,經過千百揉搓的發酵和醞釀,裝在橡木桶,封進古堡最幽暗的角落裏不知多少年,最後才成就一杯甘辛美酒。酒液裏就藏著無數顆葡萄的秘密。

我是真的這麼想。不像年輕時候,氣盛,什麼都要究根問底。父親早就告誡過,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不過徒然苦了自己。

有他相伴的這數十年時光,每分每秒,都是答案。

日升月落,生生不息,原是世間輪回最簡單的道理。

我累了,要去躺一會兒。次日清晨,Eav會發現我冰冷的軀體,以及我留給她的最後一個笑容。我知道,她會把我安葬在薰衣草花田的盡頭,她父親身旁。

誰若九十七歲死,奈何橋上等三年。可我不舍得讓他等那麼久,也不奢求重來。我是如此深愛這個男人。從見他的第一眼起,直到歲月的盡頭。

打開這本日記的,無論是誰,謝謝你讀完安陵鄭錦珊一生的過往。而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否算這場故事裏的女主角。

人生一場大戲,世事幾度秋涼。

畫骨師

2018.3.7於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