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82章 後記(2 / 3)

當我在看電視裏的西安天氣預報時,不知不覺地也關心了那個深山地區的天氣預報,就是從那時,我衝動了寫《帶燈》。

在寫《帶燈》過程中,也是我整理我自己的過程。不能說我對農村不熟悉,我認為已經太熟悉,即便在西安的街道看到兩旁的樹和一些小區門前的豎著的石頭,我一眼便認得哪棵樹是西安原生的哪棵樹是從農村移栽的,哪塊石頭是關中河道裏的,哪塊石頭來自陝南的溝峪。可我通過寫《帶燈》進一步了解了中國農村,尤其深入了鄉鎮政府,知道著那裏的生存狀態和生存者的精神狀態。我的心情不好。可以說社會基層有太多的問題,就如書中的帶燈所說,它像陳年的蜘蛛網,動哪兒都落灰塵。這些問題不是各級組織不知道,都知道,都在努力解決,可有些能解決了有些無法解決,有些無法解決了就學貓刨土掩屎,或者見怪不怪,熟視無睹,自己把自己眼睛閉上了什麼都沒有發生吧,結果一邊解決著一邊又大量積壓,體製的問題,道德的問題,法製的問題,信仰的問題,政治生態問題和環境生態問題,一顆麻疹出來了去搔,逗得一片麻疹出來,搔破了全成了麻子。這種想法令一些朋友嘲笑,說你幹啥的就是幹啥的,自己賣著蒸饃卻管別人蓋樓。我說:不能女媧補天,也得杞人憂天麼,或許我是共產黨員吧。那年四川大地震後十多天裏,我睡在床上總覺得床動,走在路上總覺得路麵發軟,害怕著地震,卻又盼望餘震快來,惶惶不可終日。

正因為社會基層的問題太多,你才尊重了在鄉鎮政府工作的人,上邊的任何政策、條令、任務、指示全集中在他們那兒要完成,完不成就受責挨訓被罰,各個係統的上級部門都說他們要抓的事情重要,文件、通知雪片似地飛來,他們隻有兩雙手呀,兩雙手僅十個指頭。而他們又能解決什麼呢,手裏隻有風油精,頭疼了抹一點,腳疼了也抹一點。他們麵對的是農民,怨恨像汙水一樣潑向他們。這種工作職能決定了它與社會摩擦的危險性。在我接觸過的鄉鎮幹部中,你同情著他們地位低下,工資微薄,喝惡水,坐蘿卜,受氣挨罵,但他們也慢慢地扭曲了,弄虛作假,巴結上司,極力要跳出鄉鎮,由科級升遷副處,或到縣城去尋個輕省崗位,而下鄉到村寨了,卻能喝酒,能吃雞,張口罵人,脾氣暴戾。所以,我才覺得帶燈可敬可親,她是高貴的,智慧的,環境的逼仄才使她的想象無涯啊!我們可恨著那些貪官汙吏,但又想,房子是磚瓦土坯所建,必有大梁和柱子,這些人天生為天下而生,為天下而想,自然不會去為自己的私欲而積財盜名好色和輕薄敷衍,這些人就是江山社稷的脊梁,就是民族的精英。

地藏菩薩說:地獄不空,誓不為佛。現在地藏菩薩依然還在做菩薩,我從廟裏請回來一尊,給它獻花供水焚香。以前從來沒有注意過土地神,印象裏胡子那麼長個頭那麼小一股煙一冒就從地裏鑽出來,而現在覺得它是神,了不起的神,最親近的神,從文物市場上買回來一尊,不,也是請回來的,在它的香爐裏放了五色糧食。

認識了帶燈,了解了帶燈,帶燈給了我太多的興奮和喜悅,也給了我太多的悲憤和憂傷,而我要寫的《帶燈》卻一定是文學的,這就使我在動筆之前煎熬了很長一段時間的醞釀。我之前不大理會醞釀這個詞,當我與一位八○後的女青年閑談時,問她昨天晚上怎麼沒參加一個聚會呢?她說:我睡眠不好,九點鍾就要醞釀睡覺了。我問:醞釀睡覺?怎麼個醞釀?!她說:我得洗澡,洗完澡聽音樂,音樂聽著去泡一杯咖啡,然後看書,一邊喝咖啡一邊看書,看著看著我就困了,閉上眼就輕輕走向床,躺在那裏才睡著了。醞釀還要做那麼多的程序,在寫《帶燈》時我就學著她的樣,也做了許多工作。

我做的工作之一是攤開了關於帶燈的那麼多的材料,思索著書中的帶燈應該生長個什麼模樣呢,她是怎樣的品格和麵目而區別於以前的《秦腔》、《高興》、《古爐》,甚或更早的《廢都》、《浮躁》、《高老莊》?好心的朋友知道我要寫《帶燈》了,說:寫了那麼多了,怎麼還寫?是呀,我是寫了那麼多還要寫,是證明我還能寫嗎,是要進一步以豐富而滿足虛榮嗎?我在審問著自己的時候,另一種聲音在呢喃著,我以為是我家的狗,後來看見窗子開了道縫,又以為是擠進來的風,似乎那聲音在說:寫了幾十年了,你也年紀大了,如果還要寫,你就要為了你,為了中國當代文學去突破和提升。我嚇得一身的冷汗,我說:這怎麼可能呢,這不是要奪掉我手中的筆嗎?那個聲音又響:那你還浪費什麼紙張呢?去抱你家的外孫吧!我說:可我丟不下筆,筆已經是我的手了,我能把手剁了嗎?那聲音最後說了一句:突破那麼一點點提高那麼一點點也不行嗎?那時我突然想到一位詩人的話:白雲開口說話,你的天空就下雨了。我伏在書桌上痛哭。

這件事或許是一種幻覺,卻真實地發生過,我的自信受到嚴重打擊,關於帶燈的一大堆材料又打包擱置起來。過了春節,接著又生病住院,半年過後,心總不甘,死灰複燃,再次打開關於帶燈的一大堆材料,我說:不寫東西我還能做什麼呢,讓我試試,我沒能力做到我可以在心裏向往啊。看見了那麼個好東西,能偷到手的是賊,惦記著也是賊麼。

於是,我又做了另一件工作。其實也是在琢磨。

我琢磨的是,已經好多年了,所到之處,看到和聽到的一種現象:越來越多的人在寫作,在紙質材料上寫,在電腦網絡上寫,作品數量如海潮湧來,但社會的輿論中卻越來越多的哀歎文學出現了困境,前所未有的困境。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文學出現了前所未有的困境,其實是社會出現了困境,是人類出現了困境。這種困境早已出現,隻是我們還在封閉的環境裏僅僅為著生存掙紮時未能顧及到,而我們的文學也就自愉自慰自樂著。當改革開放國家開始強盛人民開始富裕後,才舉頭四顧知道了海闊天空,而社會發展又出現了瓶頸,改革急待於進一步深化,再看我們的文學是那樣的尷尬和無奈。我們差不多學會了一句話:作品要有現代意識。那麼,現代意識到底是什麼呢,對於當下中國的作家又怎麼在寫作中體現和完成呢?現代意識也就是人類意識,而地球上大多數的人所思所想的是什麼,我們應該順著潮流去才是。美國是全球最強大的國家,他們的強大使他們自信,他們當然要保護他們的國家利益,但不能不承認他們仍在考慮著人類的出路,他們有這種意識,所以他們四處幹涉和指點,到南極,到火星,於是他們的文學也多有未來的題材,多有地球毀滅和重找人類棲身地的題材。而我們呢,因為貧窮先關心著吃穿住行的生存問題,久久以來,導致著我們的文學都是現實問題的題材,或是增加自己的虛榮,去回憶祖先曾經的光榮與驕傲。我們的文學多是曆史的現實的內容,這對不對呢?是對的,而且以後的很長時間裏可能還得寫這些。當一個人在饑餓的時候盼望的是得到麵包,而不是盼望神從天而降,即便盼望神從天而降那也是盼望神拿著麵包而來。但是,到了今日,我們的文學雖然還在關注著敘寫著現實和曆史,又怎樣才具有現代意識,人類意識呢?我們的眼睛就得朝著人類最先進的方麵注目,當然不是說我們同樣去寫地球麵臨的毀滅,人類尋找新家園的作品,這恐怕我們也寫不好,卻能做到的是清醒,正視和解決哪些問題是我們通往人類最先進方麵的障礙?比如在民族的性情上,文化上,體製上,政治生態和自然生態環境上,行為習慣上,怎樣不再卑怯和暴戾,怎樣不再虛妄和陰暗,怎樣才真正的公平和富裕,怎樣能活得尊嚴和自在。隻有這樣做了,這就是我們提供的中國經驗,我們的生存和文學也將是遠景大光明,對人類和世界文學的貢獻也將是特殊的聲響和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