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來身體不好,我的體育活動就是熱情的觀看電視轉播的所有體育比賽。在終於開筆寫起《帶燈》,逢著了歐冠杯賽,當我一場又一場欣賞著巴塞羅那隊的足球,突然有一天想:哈,他們的踢法是不是和我《秦腔》、《古爐》的寫法近似呢?啊,是近似。傳統的踢法裏,這得有後衛、中場、前鋒,講究的三條線如何保持距離,中場特別要腰硬,前鋒得邊跑傳中,等等等等。巴塞羅那則是所有人都是防守者和進攻者,進攻時就不停地傳球倒腳,繁瑣、細密而眼花繚亂地華麗,一切都在耐煩著顯得毫不經意了,突然球就踢入網中。這樣的消解了傳統的陣形和戰術的踢法,不就是不倚重故事和情節的寫作嗎,那繁瑣細密的傳球倒腳不就是寫作中靠細節推進嗎?我是那樣地驚喜和興奮。和我一同看球的是一個搞批評的朋友,他總是不認可我《秦腔》、《古爐》的寫法,我說:你瞧呀,瞧呀 ,他們又進球了!他們不是總能進球嗎?!
《秦腔》、《古爐》是那一種寫法,《帶燈》我卻不想再那樣寫了,《帶燈》是不適那種寫法,我也得變變,不能在一棵樹上吊死。那怎麼寫呢?其實我總有一種感覺,就是你寫得時間長了,又淫浸其中,你總能尋到一種適合於你要寫的內容的寫法,如冬天必然尋到是棉衣毛褲,夏天必然尋到短褲T恤,你的筆是握自己手裏,卻老覺得有什麼力量在掌握了你的胳膊。幾十年以來,我喜歡著明清以至三十年代的文學語言,它清新,靈動,疏淡,幽默,有韻致。我模仿著,借鑒著,後來似乎也有些像模像樣了。而到了這般年紀,心性變了,卻興趣了中國西漢時期那種史的文章的風格,它沒有那麼多的靈動和蘊藉,委婉和華麗,但它沉而不糜,厚而簡約,用意直白,下筆肯定,以真準震撼,以尖銳敲擊。何況我是陝西南部人,生我養我的地方屬秦頭楚尾,我的品種裏有柔的成分,有秀的基因,而我長期以來愛好著明清的文字,不免有些輕的佻的油的滑的一種玩的跡象出來,這會我真的警覺。我得有意地學學西漢品格了,使自己向海風山骨靠近。可這稍微地轉身就何等地艱難,寫《帶燈》時力不從心,常常能聽到轉身時關關節節都在響動,隻好轉一點,停下來,再轉一點,停下來,我感歎地說:哪裏能買到文字上的大力丸呢?
就在《帶燈》寫到一半,天津的一個文友來到了西安,她見了我說:怎麼還寫呀?我說:雞不下蛋它憋啊!她返回天津後在報上寫了關於我的一篇文章,其中寫到我名字裏的凹字,倒對我有了啟發。以前有人說這個凹字,說是穀是牝是盆是坑裏硯是元寶,她卻說是火山口。她這說得有趣,並不是她在誇我了我才說有趣,覺得可以從各個角度去理解火山口。社會是火山口,創作是火山口。火山口是曾經噴發過熔岩後留下的出口,它平日是靜寂的,沒有樹,沒有草,更沒有花,飛鳥走獸也不臨近,但它隻要是活的,內心一直在洶湧,在突奔,隨時又會發生新的噴發。我常常有些迷信,生活中總以什麼暗示著而求得給予自己自信和力量,看到文友的文章後,我將一個巨大的多年前購置的自然凹石擺在了桌上,它幾乎占滿了整個桌麵。當年我是以它像個凹字而購置的,現在我將它看作了火山口敬供,但願我的寫作能如此。
帶燈說,天熱得像是把人撿起來擰水,這個夏天裏寫完了《帶燈》。稿子交給了別人去複印,又托付別人將它送去雜誌社和出版社,我就再不理會這個文學的帶燈長成什麼樣子,腿長不長,能否跑遠,有沒有翅,是雞翅還是鷹翅,飛得高嗎?我全不管了,抽身而去農村了。我希望這一段隱在農村,恢複我農民的本性,吃五穀,喝泉水,吸農村的地氣,曬農村的太陽,等待新的寫作欲望的衝動,讓天使和魔鬼再一次敲門。
這是一個人到了既喜歡《離騷》,又必須讀《山海經》的年紀了,我想要日月平順,每晚如帶燈一樣關心著中央電視台的新聞聯播和天氣預報,咀嚼著天氣就是天意的道理,看人間的萬千變化。
王靜安說:且自簪花,坐賞鏡人中。
2012.8.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