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十八歲當兵離家,是父親把他送去的。此後,兒就像一隻離巢的鳥,越飛越高,越飛越遠,一晃,二十幾年就過去了。
兒一年僅有一次探親假,一次探親假還常常因種種原因被耽誤了。兒常常幾年回不了一次家。
母親想兒,摸起電話跟兒有說不完的話:兒啊,你那裏冷吧?看電視上說來寒流了,你屋裏有爐子麼?
沒有爐子,有空調,比爐子還暖和呢。
抽空兒請假家來看看吧,都怪想你們的。
好,有空就回去。爸呢?兒跟母親嘮叨了半天,沒聽到父親的動靜。
在一邊呢,讓他來跟你說話?
好。
電話裏傳來窸窸窣窣的雜音,稍頃,父親低沉粗啞的聲音傳過來:家裏一切都好,在外頭不用掛著。行了,沒什麼事兒就掛了吧,花一些錢。
兒張著嘴還沒來得及說什麼,那邊已經把電話掛了。
這個老頭兒。兒放了電話,搖頭苦笑。
兒回家探親,母親歡天喜地,屋裏屋外地忙著,給兒做好吃的,拉著兒的手說不完的體己話兒。父親坐在一邊,“吧嗒吧嗒”抽旱煙,聽老妻和兒說話。
父親跟兒,似乎永遠沒有什麼話。
兒在外,牽掛的更多的是母親。
兒卻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先倒下去的是一向硬朗的父親。父親七十七歲那年冬天,不小心一下子摔倒了,再也不能站起來。兒風塵仆仆從部隊請了假趕回來,父親還昏沉沉的躺在醫院裏。腦梗阻,並伴有輕度腦溢血。兒已經四十多歲,四十多的兒卻是頭一次看到父親如此狼狽又如此無助的樣子。那天,兒推開病房的門一步跨進門裏,正遇上兩個姐姐在手忙腳亂地給父親換尿片。父親大小便失禁,把身上的衣服,床上的褥子全都弄髒了。父親卻極是不配合,他紅著臉,瞪著眼,低聲且急促地咆哮著,試圖用手去拉被角蓋住自己赤裸的下身……
一番折騰,總算給他換好。父親躺在床上,臉色蠟黃,頭發花白,嘴唇上的胡子竟然也是白的了。頭頂上方的鐵架子上,掛著幾個吊水瓶子,一滴一滴的藥液,正靜靜地通過那根細長的管子滴到父親的身體裏。
兩個姐姐在弟弟麵前掉眼淚:爸像變了一個人啊,脾氣大得不行,我們給他翻身,換洗,他都不讓……
兒聽著,並不怪兩個姐姐焦心。他隻輕輕說,你們出去吧,讓我來。
兒輕輕關了病房的門,倒了一大盆熱水,給父親擦洗身體。從上到下,從胳膊到腿兒,父親的每一寸肌膚,鬆弛,多皺,已布滿大大小小的老年斑,兒都輕柔地替他擦到了。父親很順從,他乖乖地配合兒所做的一切。兒給父親擦完身體,換上幹爽的衣服,兒又給父親刮了胡子理了發。躺在病床上的父親,臉上就有了微微的紅光。
父親要強一輩子,也靦腆保守一輩子啊。他的焦燥不安,兒懂。
兒在父親的病榻前,不休不眠,照看著父親。父親的神誌時清醒時糊塗,卻是糊塗的時候更多。他有時將守在床前的幾個兒女誤作他的羊,黑兒白兒花兒亂叫,有時又莫名其妙問守在床前的兒是從哪裏來的。到飯點兒,兒女打了飯回來喂他,他說得回家吃,伸出手去扯手上的針管子……兒哄他,哄他不行,就拉下臉來訓他。兒哄他的時候,他開心,兒訓他的時候,他就孩子一樣扭過臉生氣。訓得厲害了,他嘟噥著趕兒子走:你是誰啊,你快走吧!
這老頭兒真老糊塗了,咱都別當回事。每每父親發脾氣,兩個姐姐會在一邊勸。
兒當然不會往心裏去。
兒卻真的要走了。兒的部隊有緊急任務,來電話一催再催。
兒不知如何把這個消息告訴父親。他看得出,父親雖然腦子糊塗,卻是越來越依戀他了。
兒悄悄把所有行李都收拾好,最後到病房跟父親辭別時才跟父親說:爸啊,部隊來電話,讓我回去,你看……兒說得小心翼翼,一直在看著父親的臉色。
該走就走,家裏一切都好,不用掛著家裏。那是那些天裏父親說得最為清晰完整的一句話,一如父親健康的時候。父親不等兒說完,就利利索索把那句話說出來了,說完那一句,父親就輕輕合上眼睛,假裝睡去。
午後的陽光跳過病房的窗台,落在父親的床上、父親的臉上,父親淡褐色的眼睫毛稀稀拉拉,在陽光下蝶翼似地輕顫……
兒扭了頭,拎著行李箱輕輕退出病房。兒已經二十多年沒在父親麵前哭了,那天,他站在病房外的走廊上眼淚流了滿臉。
拾荒的冠軍母親
上個月,朋友糕點店正式開業。腦子一向靈活的朋友,竟然策劃了一場吃糕點的競賽遊戲。遊戲規則極簡單:參賽者自願報名,商家免費供應糕點,比賽中,誰吃下的糕點最多,誰是冠軍,而冠軍的報酬是一台價值五千多元的手提電腦。
我作為那天的嘉賓主持,同朋友一道見證了那天比賽現場的熱烈氣氛。
是一個周末,在糕點店前麵的空地上,工作人員早早搭起了一個小小的舞台,一字擺開的桌子上擺放著剛出爐不久的糕點。在小城,那也算是一個極新鮮的創意。很快,糕點店門口就被前來圍觀的人擠得水泄不通。
比賽定在那天上午十點鍾。九點多鍾,前來報名的人已陸陸續續有十幾個。來報名的人,有學生模樣的,也有打工族行列的,卻無一例外地都是年輕力壯的小夥子。他們嘻哈著在報名冊上填寫上自己的資料,然後一一走向後台做著賽前準備。
她是那天最後一個擠上台來報名的人,彼時,工作人員正準備收起報名表,宣布進入比賽。“等一下,等一下!”一個急促而又略帶沙啞的婦人的聲音從人群裏傳過來,循聲望過去,她就那樣突兀地闖入我的眼簾:一個又瘦又小的老人,左手拿著一根小棍,右手背著一個看不出顏色的大袋子,灰白的頭發,被風掀得在頭皮上一跳一跳的,黢黑的臉上,皺紋似一道道深深的犁溝。她正費力地擠過人群,急切地向我們走來。“老太太,你不好好拾你的破爛,跑這裏來來湊什麼熱鬧。”有工作人員打著手勢欲讓她回去,朋友卻止住了他:“今天,不管是什麼人要來參加比賽,我們都不能拒絕!”就這樣,那位又老又瘦的老太太成了那天最後一位報名參加比賽的人。
那天的比賽,剛開始時還帶有遊戲的成分,有些搞笑。大庭廣眾之下,參賽人員個個都像剛從難民營逃難歸來的難民,對著麵前小山似的糕點狼吞虎咽。桌子上的糕點很快就風卷殘雲一般被吞光了,工作人員又捧出更多的糕點放上。慢慢的,有人開始承受不住,速度明顯降下來,再後來,開始有人撫摸著被撐的鼓鼓的胃痛苦地退出。一個,兩個……當場上隻剩下最後兩個參賽者的時候,場上的氣氛一下子變得活躍起來,喝彩聲,加油聲,也有陣陣含義複雜的笑聲。台前的所有目光都被台上最後的兩位參賽者給吸引了:一位大腹便便的年輕胖哥,另一位就是那位貌不驚人的拾荒老人。兩個人的速度也比先前慢了許多,可胖哥的優勢明顯比老人大。他還能整塊整塊地往嘴裏吞糕點,老人卻像吃桑葉的蠶一樣,隻能一點一點往嘴裏送了,每送一口,都要停下來艱難地喘口氣。我真害怕那樣子下去,會鬧出危險來,可麵對台下熱情高漲的觀眾,又不好說什麼。隻在心裏暗暗企盼,那位老人,趕快退出那場比賽。可她卻絲毫沒有停下來的意思,仍舊直勾勾地盯著麵前盤子裏的點心,一塊一塊,慢慢往嘴裏填著,好像這個世界上隻剩下了她麵前的糕點……
最終,是那位胖哥的胃再也承受不住。他長長地歎了口氣,放棄了那台唾手可得的手提電腦。氣惱地瞪了一眼旁邊的老人,退下場去。
當看著自己的最後一位競爭對手黯然離開的時候,老人一手撫著胃,痛苦地伏在了麵前的桌子上。她到底還是比那位對手多吃下了半塊點心。卻幾乎已不能站起來。
“這個老太太,要電腦不要命了,一個老太太要那玩藝兒幹嘛?”
“估計也很少能吃到這麼可口的糕點,順便來解個饞。可這麼做,也太玄了。”
……
台下一陣騷動,老人卻似乎一句也沒聽見。停了好一會兒,她才站起來,顫微微地向我們走過來,臉上露出卑微怯怯的笑:“你們說話可要算話的,手提電腦呢?”
“當然會兌現的,您稍等一下,電腦很快會拿到您麵前。現在,我們想知道,您為什麼要這麼拚命地得到這台電腦,拿去賣錢,還是自己用?”忍不住自己的好奇,我還是把盤旋在自己心底的疑問給拋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