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高中,一個很冷的秋日雨夜,十點多了,我回宿舍洗漱,剛要躺下,卻聽外麵有同學叫,說你媽媽來了,在大門外等你。披衣下床,一路急慌慌地跑去,看到校門口路燈下瑟瑟發抖的她。身上穿著單薄的衣,腳邊放一個大大的紙箱子,紙箱子裏裝著她給我做的飯菜。沒什麼稀罕東西,鹹菜和雞蛋,是她能給我送的最營養的東西。見著她,年少無知又輕狂的我,竟然沒給她好臉色,嗔怪她大半夜的跑到學校裏來。她說,她從早上就從家裏出來了,借光坐別人的車,人家開著車到處去辦事,晚上才到縣城裏來。說這些時,她一直很小心地笑。我卻把頭扭向一邊,不敢讓她看見眼裏的淚。那時,從家到縣城,來回路費不過一塊五毛錢。
去北京讀書,第一個冬天,很冷。沒有棉衣,沒有棉鞋,給家裏寫信。笨笨的她,花了幾天幾夜給我做了厚厚的棉襖棉褲,一雙手工棉鞋,背著到縣城郵局去寄。去了,人家問她往哪裏寄,她說寄給在北京讀大學的女兒穿,一屋子的人都笑了,她的臉也紅透了,訕訕地把衣服收起來,又背回家。跑到鄰居家裏借了四百塊錢給我寄來,信上她說:有那時興的喜歡的暖和的衣服自己看著買就是,沒錢了就來信要。那雙棉鞋,她穿其實挺合適的,一直沒舍得。我放寒假回家,她會讓我換上,說新表新裏新棉花呢,養腳。
生女兒的那個冬天,也冷,她和我一起睡在炕上,她睡在最外麵,我睡最裏麵,中間睡著我的小女兒。夜裏給孩子換尿布、把尿,全是她的事。需要我起來喂奶時,她才會柔聲把我叫起來。不知道那時為什麼總是睡不夠,睡得正香,被叫醒,仍然像小時候一樣對她發脾氣,她不惱,隻哄我:我給你抱著她,你倚著睡一樣的。於是,很多個夜晚,就那樣過來了。孩子睡在我的懷裏,卻是她在替我用力抱著。抱著我,也抱著我的孩子。
如今,她老了,話總是那麼多。一個電話講半小時,翻來覆去,其實不過那麼一點事兒。她希望自己的每一個兒女都幸福快樂,在她的印象中,在車間裏流汗的兒子掙錢比坐在電腦前敲鍵盤的女兒艱難得多,所以需要錢的時候,她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向遠方的我求助,又不好意思直接說,拐彎抹角說很多的客套話,直到我痛痛快快答應了她,她才歡歡喜喜扣了電話。
扣了電話,我的眼淚卻掉下來。當年我需要她時,何曾對她有過半點的客氣啊?是什麼讓她在自己的孩子麵前也要變得如此小心翼翼?是我嗎?是我在某一天的某一刻曾向她抱怨嗎?是我不悅的語氣讓她敏感的心感覺到什麼了嗎?其實,今天的我,比當年的她,所過的日子何止天上地下。隻是,為什麼,我不能做到像她愛我那樣愛她呢?而普天之下,像她那樣的母親,像我這樣的兒女,又有多少呢?
愛就意味著永遠不必說“對不起”
那些天,他的心被巨大的喜悅與幸福溢滿。因學業優異,博士在讀的他被推薦到國外一家研究所工作並繼續攻讀博士後,年薪40萬。多少年寒窗苦讀的寒門學子渴慕的機會,被他幸運地遇上了。
母親比他還興奮,雖然那種興奮裏還摻雜著一種無以言明的憂傷。那些天,母親每天都在跑進跑出,替他置辦出國所需要的東西。大到床單被套,小到牙刷刮胡刀。母親恨不得讓他帶走一家日用百貨店。
他由著母親收拾。
母親在替他收拾的時候,他也在悄悄替母親做著他能做的一切。母親的腸胃不好,他悄悄去商場給母親買回一款最新的打糊機,母親有個頭疼腦熱心疼花錢愛拖著,他就到醫院去開回一大包日常用藥把家裏的家庭藥箱塞得滿滿……
母子兩個每日裏忙忙碌碌嘻嘻哈哈,憧憬著未來不遠的美好前景:
你到那邊好好工作,等工作好了也把老媽接出去見識見識。
那是,你在家安心等著,照顧好自己,將來好有力氣看孫子……
誰都沒想到母親的腸胃病會在那個節骨眼兒上突然犯了,那時,離他出國的日子已不足一月。更讓人無法預料的是,手術竟然引起母親大麵積腦梗塞。前一天還跟他有說有笑的母親,後一天就已經昏迷不醒地躺在了重症監護室裏。
冰冷的黑暗頃刻從頭頂傾盆而下,他被那個現實一下子擊暈。辛苦半生的母親啊,還沒來得及品嚐一杯愛的甘露。
他去求醫生,讓他們給母親用最好的藥。醫生的回答卻幾乎讓他絕望:隻怕她不可能再醒來,腦梗塞的麵積太大了……
你安心去吧,家裏還有我。父親說。
我哪也不去了,有什麼比媽更重要……他紅了眼睛,聲音幾度哽咽。
他的生活就是從那天拐上另一條路吧,那一條路上布滿的是淚雨與荊棘。母親真的像醫生預言的那樣,成了一株躺倒的“植物”。他給她擦洗,一早一晚擦洗數次,他知道母親愛幹淨,半輩子了都是;他給她翻身,兩小時一次,無論夜裏還是日裏,他不想讓母親身上有半點褥瘡;他坐在她麵前絮絮叨叨地講話,從自己第一次帶上紅領巾到他第一次接到大學通知書……他就那樣坐在母親的病床前,握著母親蒼老的手,撫過母親的白發,一個人哭,一個人笑,一個人艱難地在那份無盡的寂寞與期待裏走過一天又一天。
母親一直在睡,她對兒子為她做的一切一無所知一無所感。出國的日子近了又遠了,那個來之不易的機會,終是讓他輕輕地放棄了。有人替他惋惜過的,以自己燦爛的前程換母親一個吉凶難卜的未來,值不值得?麵對那樣疑問,他從來不給人正麵的答案。他以自己的執著與沉默來對抗所有的懷疑。
同學朋友來看他,站在病房外,隔著病房的門玻璃,就看到裏麵那個頭發蓬亂胡子拉碴的他,哪裏有昔日半點文質彬彬的影子了?那會兒,他依然在拉著母親的手,在跟她說那些永遠也說不完的悄悄話:媽媽,你快醒吧,你答應我將來要幫我們帶孩子的哦,是吧……說完那些,他兀自咧嘴笑。母親不笑,不動,也不回應。他的笑又慢慢褪下去。他再繼續找別的話題。
門外的人,忽然沒有了推門進去的勇氣。心地柔軟的女生,早已扭了頭,淚流滿臉……
就那樣拉著母親的手,守在母親的身邊,學業拋了,前途拋了,他的生活裏隻有一件事:呼喚母親醒來。守了多少天多少夜又多少月?他記不清了。他卻清晰地記得病榻上母親每一點微小的變化:
10月9號,媽媽的右眼皮輕輕動了……
11月2號,媽媽的右手指稍彎了一下……
11月20號,媽媽的左側肢體好像有點感覺……
1月3號,媽媽終於睜開眼睛看看我……
那一本厚厚的日記,字跡有些潦草,有的地方還有明顯的淚痕,是他守在母親的病榻前一篇一篇記下來的。他曾經讀過媽媽年輕時為他記下的育兒日記,他哪天會笑,哪天會說,哪一天邁動胖乎乎的小腿走出人生第一步……他再如當年的媽媽一樣,把類似的點點滴滴記錄下來。沒有哪一刻比那一刻讓他更能理解當年母親的酸辛與喜悅。母親的左手有了痛了知覺,醫生給她打針時她疼得皺起眉頭。那個不經意的舉動,竟然讓他一個堂堂七尺男兒跑到病房外的走廊上捂著臉痛哭了一場。
他的期待,終見曙光。
是的,母親在一點點好轉。她能睜開眼睛看到他,對著他笑。
她能張開嘴巴對他說話,充滿憐惜地讓他早點休息。
她沉睡的大腦在一點點蘇醒,又把遠去的前塵往事一點點撿拾回來:兒子,你不是去國外留學了麼?那個發現,讓母親又是驚喜又是驚慌。
媽媽,兒子哪裏也不去,就守在你身邊。
不對……是因為媽媽你才沒走成是麼?一定是……媽媽……對不起你……
秋陽中的輪椅上,媽媽的眼淚掉下來。
媽媽,我記得我以前看過一部電影,電影裏有一句台詞我一直記得:愛就意味著永遠不必說“對不起”,媽媽,你明白麼?
母親抬起頭,笑淚四溢。
愛就意味著永遠不必說“對不起”,為愛付出什麼都願意;愛就意味著永遠不必說“對不起”,為愛放棄所有都不會在乎。愛如天使的羽翼,不會讓你累,隻會帶著你和你愛的人向著溫暖的天堂旖旎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