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鎮在煎茶。
淡青釉色的越窯茶盞,正在等候它的那碗茶湯。這是宮廷禦用的秘色瓷,清心茶坊製作貢茶,被賞賜了一套,用以教習王公貴胄茶藝。
輕霞漫漫,煙氣飄拂,初沸的泉水,冒出了魚眼,加入些許鹽調味。待到二沸,水如連珠湧泉,先舀出一碗湯水,再用竹攪動沸水,沿漩渦中心倒入茶末。這時便有湯花如白雲浮起,把先前舀出的湯水倒進去止沸,水乳交融,燦若春花。
茶已好,驟雨急下,漫入茶盞之中。
煎茶隻煎水,而分茶的講究,在於分湯花。湯花分三種,細而輕曰“花”,若浮雲鱗然;薄而密曰“沫”,若青萍水上;厚而綿曰“餑”,若皚皚積雪。
兩隻素色越瓷盞中,注入茶水。湯花如積雪,被元鎮巧妙地分在兩隻茶盞中,不偏不倚,不多不少。一隻堆起的湯花泡沫,在茶水上神奇地聚出一個“睿”字,另一隻則寫了“姬”。
睿姬……
你可曾看見我的心意?
他悵惘地出了會兒神,提筆把分茶的經過寫下,這是他下一封信函的內容。他要教給她最高明的茶道,以她優雅的風姿施展出的茶藝,必定賞心悅目。
這時,管事從外頭遞進來一封信,元鎮一驚,這是他遞出去的粉蠟箋。他心急地拆開信箋,鬆了口氣,開始如珍似寶地讀著睿姬回複的詩句,仿佛嗅到她的清香:
薄妝玉麵對朱門,搖曳新枝覆舊盆。
夙夜凝香同入夢,流年落蕊漫傷魂。
秋裁素縞成仙袂,月借清輝綴淺痕。
卻道鄰園紅更好,獨留惆悵向黃昏。
她的心,還是在擔憂啊。元鎮笑了笑,無妨,她肯坦露出脆弱與孤清,就已經對他敞開心扉。
他的苦心沒有白費。那麼,當他傳授元家的獨家茶藝時,她應能體會他的情意。
元家茶道的秘訣從不示人。
除了自家媳婦。
元鎮想到這裏神往地一笑,與她朝朝暮暮,相對品味他的茶香、她的異香,那就是最幸福的一生了。
元鎮忙於談情說愛,茶坊的生意便有了幾分疏懶,平時不是去燕子樓,就是長籲短歎費心作詩。茶坊的生意交由手下人打理,除非是皇親國戚到來,他才出現在清心閣,為對方烹製茶湯。
茶坊裏的管事與夥計無可奈何,他們的少東家是一位情種,能困住他的唯有一個“情”字。
有人一枕好夢未醒,有人噩夢處之坦然。
遙遠的並州大牢,新進犯人一名。
“狄仁傑,十月初五於南市挾勢乞索,收受絹帛十六匹。按律徒刑兩年!”
典獄上官彥銳念完文書,尷尬地點頭。狄仁傑還是法曹參軍時,正是他的頂頭上司,斷案如神,沒想到今日竟送了進來。
“官當減刑一年,我最多隻坐一年牢。”狄仁傑笑了笑,像是在安慰典獄。他衣飾整潔,毫無憂色,不像坐牢,倒像來踏青。
他的案子拖了半個月,石摩訶就此接替狄仁傑的職位,很快辦成了鐵案。長史藺仁基親自過問案情,可是何懷道最初得來的證詞,就對狄仁傑不利,石摩訶審問時自然坐實了所有證據,藺仁基隻得罷了。
“狄參軍,牢裏的日子不好過。”典獄湊近他,小聲喚著狄仁傑原本的官稱。
狄仁傑不羈地擺擺手,進去巡視牢房。不錯,單人單間,十分寬敞,不比他家廳堂小。可惜稻草鋪就的床榻,早已烏黑發黴。
狄仁傑拿出自帶的茵席,要把稻草燒成灰灑在牢房各處防蟲。牢內不許有明火,他舉出一條條醫理,逼了典獄借火給他。
“上官彥銳,我像是會放火燒大牢的人嗎?”他義正辭嚴。
“狄大人,這是規矩,不是我不想借火,萬一……”
“唉,你膽子真小!不如朝裏你那位本家。”
“上官侍郎?那可是雲端的人物,我哪敢高攀?”上官彥銳嗬嗬一笑,臉上有光,“狄大人,要不這麼著,你把稻草拿過來,我到外頭去燒?”
典獄對這個舊上司無可奈何,隻能給他賣個顏麵,親自代勞來燒草。
狄仁傑就此安頓下來,除了這件事外,非常老實,不添亂。隻是,同住監獄的犯人覺得這法子不錯,凡是家境殷實能自帶褥墊的,都想法子把稻草全燒了。
並州大牢內外一陣煙火氣,牢房裏卻煥然一新,不再陰濕可怖。
徒刑要服勞役,狄仁傑被派去修城隍廟,每天半日在外服刑。他安之若素,無論是砌磚還是刷牆,有活計又快又好。負責匠作的師傅覺得他大材小用,開始教他彩繪,狄仁傑沒多久就把礦石調出適當的顏色,不多一分,不少一分,讓師傅直呼“妖孽”。
同去的一個犯人向他請教,如何暈色分彩,狄仁傑隨口報出比例。這是多年匠人秘而不宣的配方,一時眾人起了好奇,全來考他,城隍廟裏一片大呼小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