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玉沒和駱駝多話，把自己反鎖進臥室裏，和他獨處一室畢竟 還是別扭。洗過熱水澡，披上浴袍，質地格外細膩柔滑，令巧玉渾身 格外鬆軟。她在窗前坐下來，看夜幕下的城市和海，和自己隱約的影 子。安第斯的外孫女？真的是她？那個獨自在朝原郊外的小山上瘋跑 的野丫頭？那個每天嵌入一號線沙丁魚罐頭的月薪五千的小北漂？那 個在飄雪的冬夜坐在小馬紮上等待天明的孤獨而可憐的女人？她將擁 有億萬家產？以後她將如何生活？她將學習些什麼？高雅？華貴？控 製？強勢？做作？虛偽？她對中國的權貴尚且全然不了解，更何況 是美國？她對有錢人無知而富有成見，她從不期待成為他們當中的一 個。她從小就學習不期待任何事情，不期待在父母麵前撒嬌，不期 待在生病時有人照料，不期待在生日時能收到禮物，也不期待能和心 愛的人享有一頓豐盛而閑逸的晚餐。她學習毫無知覺地活著，學習用 簡單的回憶填補一切空間。白色自動擋的捷達車，細嫩手心的一顆老 繭，五條連發的短信，空氣中香水和香煙混合的氣味。擁有這些即可 度過餘生。可現在又突然給了她別的。這一切來得太急，堵在胸口， 難以消化。她忍不住一遍一遍問自己：難道這果然是真的？為何年少 的記憶中，一點蛛絲馬跡都沒有？生平第一次，巧玉努力回憶自己的 童年。回憶父母的樣子，腦子裏卻一無所有。她一陣衝動，拿起床頭 的電話。雖然很久不撥，朝原家中的號碼卻從未忘記。
電話錄音卻告訴她：您的房間是預付費的，並未開通國際長途電 話服務，如需開通請持信用卡聯係前台。無須聯係前台，因為她沒錢 也沒有信用卡。她不能把衣櫃裏的博柏利風衣或蒂芙妮項鏈拿去抵電 話費。一隻關在金色鳥籠裏的鳥，難道未來就是如此？巧玉在大床上 躺下，閉上眼。倦意很濃，睡意卻又悄然就沒了。她再半坐起來，斜 依牆壁，從床頭櫃上拿起電視遙控器。午夜新聞時段，幾個頻道都 在報道安第斯記者會的事件。她在電視中看到自己，還是此生頭一 次。蒼白，憔悴，憂鬱。她是如此平凡，如秋日林間一片新落的葉， 與千萬落葉一起飄舞，卻不知自己來自哪一根枝，亦不知將會落向何 處。老安第斯卻與她截然不同，即便是一根朽木，也高高在上，發出 懾人光芒。電視裏的老安第斯正被記者團團圍住，該是巧玉離開會場 後的錄像。今夜全球主流媒體都將徹夜亢奮。美國的幾家大電視台都 現場直播了安第斯記者會的實況，其他一切節目都被臨時改期。記者 會結束之後，還在紛紛播出錄像片斷，由各界人士點評分析。此刻正 是午夜新聞時段，安第斯的新聞再次霸占頭條位置。
在連續不斷的耀眼閃光燈之下，老安第斯無比沉著泰然，如被眾 臣包圍的帝王。他的聲音蒼老沙啞卻不容質疑：“已經很晚了！會議 也結束了，我相信各位今天已經得到夠多新聞了。”記者們卻並不滿 足，紛紛爭相發問，頓時吵作一團。老安第斯清了清嗓子，人群立刻 安靜下來。“我需要一些時間，對公司的管理層做一些調整。到時我自然會再召開記者會。”有記者搶先發問：“您會不會安排您的外孫女 進入安第斯公司？”
老安第斯的表情卻突然沮喪，緩緩搖頭道：“不。她對管理公司 不感興趣！她也不想留在美國。她隻想回中國去過她的簡單生活。”
巧玉心中微微一動：果然是自己的姥爺，竟然無須交流便心意相 通。一股暖意油然而生，卻又莫名地有些失落。電視裏的記者們興致 再增，展開新一輪搶問，老安第斯並不一一作答，隻深歎一口氣，記 者們立刻鴉雀無聲。老安第斯沉默片刻，自顧自說下去：“唉！我真 的感覺非常難過！這麼多年，我一直夢想著能見到自己的後代！我多 希望Joy 能留下來陪我！可我不能勉強她。她是成年人，有她自己做 決定的權力！”
巧玉心中詫異：她還尚未決定呢，而且壓根兒就沒人問過她。巧 玉不禁立直了脊背，全神貫注盯著電視。有記者搶問：“安第斯先生！ 那您的外孫女以後會不會繼承您的財產呢？”
“不。”安第斯再度搖頭和輕歎，“唉！她不想要！她說她更希望 那些非洲的小學能建起來！”記者們一陣低聲驚呼，巧玉也越發詫 異。這是從何而來？記者群中發出零散的掌聲，更多人則是爭先追 問：“她親口告訴您她不想繼承遺產了？她現在在哪兒？”老安第斯回 答：“是她剛剛通過陪同她的人打電話告訴我的。她已經回酒店休息 了，請你們不要去打擾她！”
巧玉再也坐不住，從床上一躍而起，抓起電話機，撥通謝安娜的 號碼。要不要繼承是另一回事，她從沒夢想發財，非洲的小學與她更 加無關。關鍵在於，她什麼都沒說過！
謝安娜顯然還沒睡，而且聲音格外清晰冷靜：“Joy ，你是不是看 午夜新聞了？”看來謝安娜早有準備，心中透徹如鏡。她沉吟片刻， 說：“我正和安第斯先生在一起。等我一會兒！我這就過去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