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他對學生說:別做了,早點去睡吧。學生必然不樂意:工科的學生實驗要算分的,沒做出結果就是零分。這個毛頭小子必然答道:我交了學費了!美國人在這方麵很庸俗,什麼事都要扯到錢上去——既然交了學費,就有權利使用試驗室。他才不管你困不困。假如你說:我教給你怎麼做;或者幹脆說:拿過來吧,我給你做!那個不知好歹的東西還要說:不,謝謝你,我要自己做出來。於是你隻好眼睜睜地看這個手比腳笨的家夥在實驗台上亂捅。在十二點之前,你恨不得拿刀子宰了他。到了十二點以後,你就沒這份心了。你會找東西靠著,睜著眼睛打盹。說起來也怪,我這顆腦袋困得像電冰箱一樣嗡嗡響,冒出來的念頭還真不少。喝完了可樂,他在我對麵坐下了,看來他是想找我聊天,好啊,聊罷,夜裏兩點,真是聊天的好時候。但他又不說話,隻管傻愣愣地看著我,我又不是你的女朋友,有什麼好看的?
我覺得自己是個忠厚的人,但是不如為什麼,滿腦子都是些尖酸刻薄的話。這要怪這個時辰:夜裏兩點鍾好人都睡了,醒著的必是壞人。平常天一黑,我就睡得像個死人。可那天晚上睡不著,因為我老婆在身邊打著滾。開頭我勸她吃片安眠藥,她不肯屹,說是怕第二天沒精神。後來我叫她數綿羊:一隻羊、兩隻羊,最後數出一大群來。想到自己有這麼多羊,就會心滿意足地睡著了。她說她一直在數,不管用。再後來我說:咱們倆幹好事,幹完就能睡了。她說:別扯淡了。最後她朝我大吼一聲:你這麼胡扯八道,我怎麼睡啊!我看幫不上什麼忙,就到廚房裏來看書了,然後每隔一個鍾頭,她又到廚房裏來看我,問我怎麼不睡覺,我說我也睡不著——其實這是假話,我困死了,覺得書上的字都是綠的。我覺得我老婆那晚上的態度十足可惡。小宋看了看我的臉色說:你困不困,我說不困,其實我心裏想的是:我老婆好久沒動靜,大概睡著了;這樣我也可以回去睡了;所以我們的談話要簡短些才好……
小宋的臉色不好:也可能是燈光的緣故,他臉色發灰。我覺得他心裏有鬼。他搖頭晃腦,過了好一會才說:這兩天我去看親戚了。我說噢。過了一會兒,又加上一句:怪不得這兩天都沒看見你。說來不好意思,小宋兩天不在,我都沒發現。他要是在三樓上死了,我也發現不了……不過這也不能怪我:這兩天我都在圍著老婆轉。小宋說:這兩天都沒課,然後又猶猶豫豫地不往下說了。忽然之間,我心裏起了一陣狐疑:他會不會看完了親戚回來,在路上撞死了一個人?然後他把死人裝在行李箱裏帶了回來。現在他想叫我陪他去埋死人……如果他要和我說這件事,我就要勸他去投案自首。我倒不是膽小怕事,主要是因為把人撞死已經很不對,再把他偷偷一埋,那就太缺德了。小宋又接著說下去:我這個親戚住在Youngstown,那地方你也去過——順著76號公路開出去,大概走一個鍾頭,那兒有個大立交橋……
小宋說得不錯:那地方我果然是去過。那座立交橋通到一個集市,那裏的東西很便宜;我去過好幾次,每次都是搭小宋的車。從橋上往下看,下麵是一條土路,兩邊都是森林。路邊有個很大的汽車旅館,門窗都用木板釘住。那地方荒得很,根本就沒有人。他大概就在那裏撞死了人……我看著燈泡發愣,影影綽綽聽小宋說那個沒人的立交橋下——現在那裏有人了,因為正在修新的公路。汽車旅館裏住滿了工人,他那個親戚正在經營那家旅館。這叫胡扯些什麼,他這個親戚到我們這裏來過,尖嘴猴腮一個南方人。
說是給人當大廚的,還給我們露了一手,炒了幾個菜,都很難吃——牛肉老得像鞋底,油菜被他一炒就隻剩些絲——這人根本就不知道什麼是火候。難怪老板要把他炒掉,當時他在到處找工作,這隻是三個月前的事。怎麼這麼快就開起旅館了?那家旅館有四五排房子,占地快有一百畝了。我說:那旅館還不得有一百多間房子?他說還要多。按月出租,一人單住一間,一月四五百塊錢,兩人合住另加錢。每月總有近十萬的收入。我想了想說:你的親戚一定是中了六合彩,買這麼大一片房子。小宋笑了起來說:哪是買的,我這個親戚連彩票都買不起。我說:喔。原來是租的。他說也不是。這就怪了,難道是揀的不成。小宋說:這回你說得差不多。這就怪了,哪有揀旅館的?我怎麼沒揀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