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關這條垃圾蟲的事,小宋聽過,你未必聽過。那人長了一嘴黃胡子,頭發很髒,身上很破,看上去和個流浪漢沒兩樣——要是在中國,就該說他活像是建築工地上的民工——但我哥哥對他的學養甚為佩服,和他分手之後,家兄開始悶悶不樂,開車走到半路上,隻聽他在後座上長歎一聲:學哲學的怎麼是這個樣了!後來我哥哥拿到了學位,沒有去做學問,改行做生意去了。我沒有去做生意,但我怎麼也看不慣富人的作風。每天早上我去上學,都要經過一個富人的庭院:那地方真大,占了整整一個街區,荒草離離的院子中央,有座三層的石頭樓房。已經三年了,我天天從那裏過,就是沒見過裏麵有人,這種事叫人看了真是有氣……
我哥哥和收垃圾的談了半天,對他的見解很佩服,就說:你可以出本書,談談這些事情。那人順嘴帶出一句他媽的來,說道:Mr王,出書是要貼錢的呀。看來收垃圾的收入有限,不足以貼補出書。後來他麵帶微笑地說:咱們這麼聊聊,不也是挺好的嗎——這種微笑裏帶著點苦味。現在這位老子的信徒大概還在海天一色的馬拉鬆島上收著垃圾,遇到中國來的高明之士,就和他談談哲學——與俗世無爭,這種生活大有犬儒的遺風。但我不信他真有這麼達觀,因為一說到出書,他嘴裏就帶“他媽的”。盡管是老子的信徒,錢對他還是挺有用處。我現在也想說句他媽的,我有好幾部書稿在出版社裏壓著呢,一壓就是幾年,社裏的人總在嘀咕著銷路。他們說,這本書肯定要招來麻煩,要是銷路好,還值得一幹……歸根結底還是想賺錢。要是我有錢,就可以說,老子自費出書,你們給我先印出來再說——拿最好的紙,用最好的裝幀,我可不要那些上小攤的破爛。有件事大家都知道:一本書要是顧及銷路的話,作者的尊嚴就保不住了。
有關家兄,還可以說得再多些,他原來的專業是中國邏輯史——這個名字怪怪的。到了美國,他修符號邏輯。這門課很困難,眼見得他頭上的毛一天比一天少。要是在本世紀初年,這門科學很受重視,全世界的人都關心邏輯學的進展,現在可好,全美國隻剩了一打人在研究這門科學,除了這一打人,誰也不打聽什麼叫作符號邏輯。這一打人裏,有半打和家兄熟,剩下半打也會知道家兄——總的來說,家兄是為符號邏輯增輝的人,很受圈內人尊重。但他現在開了一家有二百多台的餐館,用他那可以給邏輯增輝的頭腦研究各種生意經……當然,這也是給邏輯增輝。古時候有位哲學家,好像是叫泰勒斯,有一回擱下哲學不幹,去做了一回生意,掙了大錢。他用這種方法證明了:以哲學家的聰明去發財,簡直是易如反掌,隻是他平時不屑去幹罷了。我現在是個小說家了,好像我也該寫本能銷一百萬的爛書,為小說家增輝……像這麼胡扯下去又沒了邊際。讓我們書歸正傳——
現在又是夜裏兩點鍾。我睡不著覺,在電腦上亂寫一通:我住在北大的51公寓,一間一套的房子,這回沒有蟑螂了,但卻在六樓頂上,頭頂和藍天之間隻有一層預製板,夏天很熱,冬天很冷。憑我還要不來這間房子——多虧了我老婆是博士,要不然還得住在筒子樓裏。現在她又出國作訪問學者去了,每月領280鎊的生活費。這筆錢可實在不多,看來她得靠方便麵為生了。但不能說給的錢大少:國家也很困難。和別人比起來,我們倆的情形還好。我老婆是博士,搞著專業,我是碩士就不搞專業,寫點稿子掙些零花錢。要是兩口子都是博士,我們的情形就會相當難看。不管怎麼說罷,我不想抱怨什麼。沒什麼可抱怨的。
小宋問我,你看,該給我親戚什麼樣的勸告?我脫口說道:這還用想嗎?勸他見好就收:把本月的房錢收齊了,趕緊走人,哪兒遠往哪兒跑,別讓人找著。小宋聽了顯出一點高興的樣:你也是這麼想的?那我就放心了。我說:光放心有什麼用,你得勸他呀!他聽了這話又不高興了:你怎麼知道我沒勸?不勸還好,一勸他倒老大不高興,差點和我翻了臉。人家說,他已經住進來了,這地方是他的,幹嘛要跑。我說喔,他不知道這地方不是他的。那你告訴他好了。小宋說:我告訴他了,但人家不信。我說:啊呀,那怎麼辦。小宋愣愣地看著我——我能看出來,他也很困——看了一會,忽然一笑說:我現在正問你該怎麼辦。我想了一會兒,看看手表說:不知道,我們應該去睡覺。他說我說得對。於是我們就往各自的房間裏走……忽然小宋又把我叫住他讓我說說他親戚的這件事到底會怎樣。於是我們又回到了廚房裏。現在不再是夜裏兩點鍾,已經是四點鍾。我已經困過了勁,開始不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