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最開始(1 / 2)

自從我出了兩本書後,我媽便在村子裏四處吹噓我是“作家”。可村民們隻看到我整天蓬頭垢麵地滿村追鴨子,紛紛表示難以置信。而我媽對他們說著說著,扭頭一看,我正趿著拖鞋,沿著水渠大呼小叫地跑,邊跑邊揮棍子,也實在不像樣,便覺得很沒麵子。

後來,終於有人相信了。烏倫古河下遊三十公裏處新建了一個牧民定居新村“胡木吉拉”,村裏有人來找到我媽,要我去該村當“村長助理”,一個月給我兩百塊錢。又表示這個價位是合理的,村長本人才四百塊。

我媽備感受辱,傲慢道:“我的女兒可做不了那種事!”

他很奇怪:“你不是說她是作家嗎?”

總之,在阿克哈拉村,我實在是個撲朔迷離的人物。主要有四大疑點:一、不結婚;二、不工作;三、不串門;四、不體麵。

然而這個冬天,我終於要像模像樣地做一件作家才做的事了 —我要跟著遷徙的羊群進入烏倫古河南麵廣闊的荒野深處,觀察並記錄牧民最悄寂深暗的冬季生活。於是我媽趕緊四處散播這個消息,並進一步宣揚我的不同凡響。然而如何讓牧民們理解我這一行為呢?她隻能作如下解釋:“她要寫。把你們的,這樣的,那樣的,事嘛,全寫出來!”

牧民們便“噢”地恍然大悟狀,又低聲交頭接耳:“那有什麼可寫的!”

無論如何,一個漢族姑娘要進“冬窩子”的消息還是很快就傳遍了喀吾圖鄉的幾個牧業隊。我媽開始挑選願意帶我同行的家庭。

才開始,我雄心勃勃,要跟一戶路程在四百公裏以上、騎十幾天馬才能到達駐地的人家,想把遊牧生活最艱辛之處遍嚐一遍。可是,路程超過十天的人家都不肯捎我,怕我添麻煩。更重要的是,我的雄心壯誌隨著轉場日期的一天天來臨,也一點點消融 —想想看:半個月的時間,夜夜睡雪地,休息不足四個鍾頭;天天淩晨起身,摸黑出發;頂著寒流趕羊追馬,管理駝隊,拾掇小牛……我這八十來斤的體格,還是別逞那個強了。於是對路程的要求降低為一個禮拜……終於,在臨行前一個星期,又降至四天以下……

在經過我們阿克哈拉村的牧民中,行程三四天的牧民家庭多半是喀吾圖鄉牧業三隊的。親愛的紮克拜媽媽家就在三隊,我曾和他們一家生活過一個夏天。照說,繼續跟著他們生活再好不過。可自從那年在紮克拜媽媽家住了幾個月後,牧民間四處傳言我是她兒子斯馬胡力的“漢族對象”,令我很生氣。斯馬胡力的老婆沙拉特更生氣。一段時間裏,她一見到我就把臉垮得長長的,一直垮到地上。

還有一個重要原因是,紮克拜媽媽一家都不會說漢語,我們之間的交流困難而蹊蹺,誤會重重。

而其他會一些漢語的人家大都是年輕夫婦,也極不方便。 —既然是年輕夫婦,肯定很恩愛了。萬一人家晚上要過夫妻生活,豈不……豈不影響我休息?

所謂“冬窩子”,不是指具體的某一個地方,而是遊牧民族所有的冬季放牧區。從烏倫古河以南廣闊的南戈壁,一直到天山北部的沙漠邊緣,冬窩子無處不在。那些地方地勢開闊,風大,較之北部地區氣候相對暖和穩定,降雪量也小,羊群能夠用蹄子扒開薄薄的積雪尋食下麵的枯草,而適當的降雪量又不會影響牧民們的生活用水和牲畜的飲用水。

冬牧場遠比夏牧場幹涸、貧瘠,每家每戶的牧地因此非常闊大,一家遠離一家,交通甚為不便,甚至可算是“與世隔絕”。

進入冬窩子的牧民們,在大地起伏之處尋找最合適的背風處的窪陷地,挖一個一兩米深的坑,坑上搭幾根木頭,鋪上幹草束,算做頂子,再修一條傾斜的通道通向坑裏,裝扇簡陋的木門,便成了冬天的房子:地窩子。於是,在無數個冬天裏,一家人便有了擋風避寒之處。地窩子都不會很大,頂多十來個平方,一麵長長的大床榻加一隻爐子,一個小小的廚房角落,便抵得滿滿當當。人們在其中生活,摩肩促膝,實在沒什麼私密性可言……

總之,去冬窩子實在不是一件簡單的事,可選擇的範圍小之又小。

就這樣,最終選擇了居麻一家。

居麻很能說些漢話,他家搬家路程為三天。居麻夫妻倆年近半百,隨行的隻有一個十九歲的女兒加瑪 —真是再理想不過啦!

其實,最主要的原因是:這些年居麻欠了我家好多錢,他家又太窮,看情形是還不起了,也不指望了。不如到他家住幾個月,把錢全吃回來 —這是我媽的主意。

可後來,每當我扛著三十多斤的雪步履蹣跚、氣喘如牛地走在茫茫沙漠中,便忍不住喟歎:失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