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3.博爾赫斯的夜空(1 / 1)

世上有些書卒讀一遍尚覺其多,而有些書每讀一遍仍嫌其少。博爾赫斯(J.L.Borges)這部百餘頁的小書即屬後者。

就我個人的覽讀體驗,大抵小說家、劇作家、詩人的“正式”文字以外的隨感性文字更有一種磁石般強大的吸力。這不僅僅由於衝破文體牢房之後的思想得以恣意地奔湧,更在於這些所謂的文之餘、詩之餘所勾畫出的智性的風景線上,常常可以極清晰地見到作者袒裸的心靈,聽到心靈縱深處潛動著的靈性的水流。隨意揮灑出的文字之中,奇異的想象力量、對生命意義的詰問、對美與善不倦的開掘,會在我精神的窗框鏽跡初露的時候呈現出一種全新的、生機勃勃的境界來,一束自文字的天國投下的光照射進我慵怠了的體中。

博爾赫斯是一束光,然而他本人卻無法以自己肉體的眼睛來檢視光明。《七夜》(Seven Nights)是一束光,雖然它的文字是被暗夜一樣濃黑的外封與書題包裹著的。

《七夜》收集了1977年夏博氏在布宜諾斯艾利斯(Buenos Aires)所作的7篇文學講演稿。7篇文章中竟有3篇涉及了“夜”這一主題:一篇談噩夢,一篇談《天方夜譚》,一篇談失明。博爾赫斯行雲流水似的想象尺幅上凸顯出一片片超驗的景觀。

他說他常做的噩夢有兩個:一個是迷宮,一個是鏡子。在博引了文學史上若幹著名夢例後,博氏作結道:夢其實是一種審美性作品,也許是人類最古老的審美表現。夢具有一種戲劇的形式。在夢中,人既是劇院亦是觀眾,既充當角色又是劇情故事本身。夢是夜的虛構作品。而噩夢中的恐怖性從一種非神學的意義上說,則是夢境所獨具的特殊的“品味”。

在年輕的西方人眼裏,東方無疑是一個神奇的大夢。而這夢的物質化的外觀,在博氏看來,是那部有著象征意味的美麗的《一千零一夜》。從“一千”這個樸素的數目字中,他讀出了一種美的無限。無限的夜,數不清的夜,永無止境的夜。更何況在這已屬“無限”的後麵再加上個“一”字。阿拉伯人說沒有一個人會把這部書讀完,這是因為在它的書頁前,人感覺著它的無限。博氏點出古代東方發達的文學與不發達的文學史所形成鮮明對比的原因:東方智慧所感興趣的不在於事實的承續而在於對永恒過程的信念。文學正是這過程本身。走進《一千零一夜》,一個人會忘卻了自身可憐的人的命運,而進入一個多彩的、原型與個性完美交織著的世界。在這無限的長夜裏,人類延展著自己的希望。

最動人的無疑是那篇基於他親身體驗的題為“失明”的壓卷之作。

莎士比亞的詩行——“看那盲人能夠看得見的黑暗”——代表著人的一般的想象。盲人是被囚困在一個漆黑的世界之中。不,博氏卻告訴我們,黑與紅是失明的人無法“看見”的顏色。失明的世界是一個霧的世界,綠或藍微微放光的霧的世界。

1955年博氏收到一份至為奇異的禮物:他徹底失去了一個讀者和作家的目力,卻同時被任命為阿根廷國立圖書館館長。百萬冊典籍同永遠的失明一起叩響他生活的大門。他不得不驚歎命運淩越人的想象力的莫大諷刺性。他穿行在沒了文字的叢林裏。然而,魯道夫?斯丹納的一句話卻打動了他:有的東西結束的時候,我們必須認為有的東西剛好開始。人隻是計較著已經喪失的東西,卻極少去想著即將獲得的東西。對博氏而言,視覺世界不過是眾多可能性世界中的一個。隻要勇氣未隨視覺而去,你的手中就還握著塑造藝術的泥土。失明“不該從悲憫的角度看,它應被視為一種生活方式——眾多生存風格的一種”。當一個關閉的世界被轉化成一種力量的工具去開啟另一個世界的時候,不幸之人也就得到了幸福和救贖。

今夜,在我精神的窗外,博爾赫斯的星空分外燦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