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沉,原本暗淡的月亮卻漸漸變得明亮起來。
聚英莊宏大的莊園裏,酒興未散,不少武林豪傑們也還沒有離開,有的仍在大堂裏與主人荊震寒暄,對白天錕淩鬧場的行徑,導致白天的酒宴不歡而散十分氣憤;司徒蒼穹也在,依舊泰然自若的聊著天,似乎全然未在意一個時辰前,在白馬寺和祈少君的對峙,以及那中秋風波亭赴死之約。
聚英弟子急步進入大廳,惶聲道:“師父!不好了!”
荊震一怔,微斥道:“沒看到客人都在麼?!慌慌張張成何體統!”
聚英弟子支吾道:“這……那個……”
荊震正色道:“這裏都是江湖同道,有什麼事盡管說出來!”
聚英弟子抱拳道:“雷虎莊錕少莊主……他……逃走了!”
荊震一鄂,怒道:“什麼?跑了?!你們怎麼看著他的?!”
聚英弟子道:“師父您關照過,他畢竟是堂堂雷虎莊的少莊主、又是您的世侄,要我們好生相待,並告知他待壽宴一過便放他離去,所以……我們哥兒幾個適才給他送飯時,好心想幫他鬆一鬆繩索,可誰知道……他竟然趁機掙脫,還抓傷了幾名師兄弟,現在已不知去向!”
荊震勃然大怒道:“豈有此理!這小子當真野性難馴!我本念在與他老子多年交情,不欲為難他,誰想到他膽敢傷我弟子!絕不能姑息!來人!”
十幾名精英弟子魚貫而入、躬身領命,隻聽荊震又道:“這狂徒白天被祈少俠一掌震傷,諒他也跑不遠!多派些人手,把他給我抓回來……這一次,縱使要撕破臉,我也要看看那錕剛如何向我解釋!”
荊老爺子鐵麵無私,眾人一再感佩之下,均紛紛上前稍加勸解……
莊園後院廊下,隻見望穿秋水、黯然銷魂的司徒曼玲倚著廊柱,對著自己手上的玉劍怔怔發呆,晶瑩濕潤的眼波中除了這個便再無他物……
盡管江湖後生、世家公子,都紛紛來巴結討好這位絕色千金,可是別說此時此刻,縱是在兩天前,眼高於頂的她,對那些凡夫俗子也根本不屑一顧,短短二十四個時辰,她先是驚喜若狂,接著又是急轉而下,令她柔腸寸斷,都是因為一個人,千百人的萬般討好,也比不上那個人對她的一絲不屑。
可就是從前一個時辰開始,她恐怕連他的一絲不屑也得不到了……
“少君哥……你我之間,難道真的就此恩斷義絕了麼……上天……你為何要要如此戲人,到底我司徒曼玲做錯了什麼……恩恩仇仇,又與我何幹!”
一念至此,兩行清淚奪眶而出、透濕麵頰……
後院東廂庭院裏,二層樓廂房的屋頂上,一個身形高大的褐衣身影,正側躺在瓦麵上喝著酒,遙望著頭頂上的璀璨星空和遠處的萬家燈火……鐵仲玉。
這時,一個瀟灑的白衣身影一掠而上,邊走邊拿出傍身的酒葫蘆,朝他的旁邊一坐,不是祈少君還能有誰?
鐵仲玉懶然一伸腰,挖苦道:“死而複生的感覺如何?”
祈少君道:“你為我哭了?”
鐵仲玉笑道:“嘖!想得美!我隻是想問你,到底要死幾次才肯消停?幹嘛還要重回江湖這個深潭呢?”
祈少君舉葫望月,道:“因為這個深潭裏有我不得不拿回的東西,倒是鐵哥你,自杭州一別,別來無恙。”
鐵仲玉仰首笑道:“老哥哥四處混吃蹭喝,快活得很,倒是老弟你,明知朝天宮如骨附蛆,不除掉你決不罷休,可你倒像是隻打不死的小強,明明知處境隻會越來越危險,還這麼悠閑自在?”
祈少君曬然道:“難不成藏頭露尾地過一輩子,莫非你喜歡?”
但話又說回來,祈少君閑散時常會遐想,當年在蘇州,他沒有選擇這條命運之路,或許早已娶了水瑤為妻,或許連若心也一塊捎上,三人男耕女織、生兒育女,過著神仙般的日子。
但命運是殘酷的,他也不可能選擇逃避,而且如今的事實是水瑤一縷芳魂早已隨風而散,若心已尋得更好的歸宿,而他正在對抗殘酷的命運!
所以,他立時收起思緒,回歸現實道:“想殺我的人越來越多,還是最危險的地方最安全。”
鐵仲玉道:“而且,有我和你在一塊兒會更安全,是麼?”
祈少君絕對承認,如今他的周圍殺機四伏,雖然身邊的知心朋友有不少,但最令他有安全感的還是這位深不可測的老大哥,盡管他絕非貪生怕死之輩。
他取出那支已經去除毒性的奇特暗器,遞給鐵仲玉,道:“有些事情,想向鐵哥請教,一同參詳一下……”
鐵仲玉伸手接過看了看,緩緩道:“我明白你想問什麼……這麼有針對性的暗器,上麵喂的毒又見血封喉,而且事先發了令一支暗器亂你心神,令你想當然地伸手去接這第二支奪命鏢……很顯然,施暗算的人不但伸手了得,而且對你的武功路數一清二楚,等同於扔了一個有毒的包子讓你張嘴去咬……”
祈少君苦笑道:“鐵哥~~我叫祈少君,不叫旺財~~!”
鐵仲玉哈哈笑道:“喏!這可是你自己不打自招!你還是說正事吧。”
祈少君道:“發暗器之人對力道的掌控細微之極,是這方麵的絕頂高手。”
鐵仲玉道:“最重要的是,在壽宴上偷襲暗算絕對是個好選擇,人多嘴雜之下,所有人包括被暗算之人,防備都會大大鬆懈,而且無論成功與否,都不難被發現,要全身而退更不在話下。”
祈少君道:“我當時故意出言相激,目的就是想逼對方現身,雖說這樣的方法很天真,試問這等刺客又怎會輕易被激怒?但我怎麼也未想到,結果沒來由地冒出個狂傲無禮的錕淩來。”說到這裏,他也不禁苦笑。
鐵仲玉道:“你言下之意,那狂妄小子的出現,並非毫無來由?”
祈少君笑容一斂,垂目沉思了一瞬,顯然也覺得事情遠沒那麼簡單,他想了半晌才道:“不錯,主家席正是暗器飛來的方向,而錕淩就坐在那一席,加上他的為人以及他目中無人的舉止,連我都差點以為他就是暗算之人,現在經鐵哥一提點……我可以確定,他不過是個掩護真凶的替罪羊而已。”
鐵仲玉道:“所以後來的事情更亂七八糟。”
祈少君道:“當時我也不敢相信,他再怎麼發瘋,也不至於出手偷襲武林盟主,更不敢相信……”他長歎一聲,舉葫悶飲。
鐵仲玉一把搶過酒葫蘆,低叱道:“給我留點!”
祈少君歎道:“不過按照鐵哥剛才的推論,事情就不難理解了……姓錕的小子如此不顧一切製造事端,看似狂傲失態,但那隻銅麵具……至少可以斷定,那是他故意打下來的,目的是要給一個人看……!”
鐵仲玉肯定道:“對!給最想知道真相的人看就是你!姓錕的小子性格狂傲、輕佻尋釁固然不假,但肯定絲毫未有失常,他正常得很!隻不過,指使他的人究竟給了他什麼好處,要他不惜豁出自己的聲名和前程?”
祈少君沉吟道:“如此說來,這果真是一個連環計?之前在寶豐鎮客棧襲擊我們的銅麵人是假的,他事後連忙逃之夭夭,目的不過是想提醒我銅麵人再度出現,而且正對我虎視眈眈。”
鐵仲玉道:“說得對!但司徒蒼穹承認自己就是真的銅麵人了嗎?”
祈少君道:“一個時辰前,我邀他赴白馬寺,正是為了確定一些事,而他對自己銅麵人的身份顯然已默認不諱。”
鐵仲玉凝重道:“告訴我……你對司徒蒼穹有什麼打算?”
祈少君長歎一聲,道:“直到現在,我都難以相信自己看到和聽到的,更不願意去相信自己的判斷是對的。”
鐵仲玉道:“什麼判斷?”
祈少君沉聲道:“雙重的借刀殺人。”
鐵仲玉問道:“願聞其詳?”
祈少君道:“朝天宮想挑撥我和司徒蒼穹互鬥,借其中一人之手除去另外一人,最好能令雙方兩敗俱傷,以便從中坐收漁利!我現在終於明白他們為什麼一再對曼玲下手,他們是想用曼玲挾製司徒蒼穹!”
屋頂上的氣氛漸漸凝重起來,祈少君驚人的判斷正決定了他以後的走向!
鐵仲玉垂首沉吟了半晌,沉沉道:“如此說來,司徒蒼穹過去必是和朝天宮是暗中有來往,現在雙方之間一定產生了利害衝突,所以朝天宮想利用司徒丫頭鉗製他,或者借你之手誅卻他……雙管齊下?”
祈少君糾正道:“不,應該是數管齊下!因為我除了是他們的刀,也是他們的目標……這是到目前為止,最合理的解釋。”
鐵仲玉道:“既然你已經判斷出這一點,又為何甘願給朝天宮當劊子手?”
祈少君道:“因為我親口問了他四個問題,而他給我的回應就是殺父之仇不共戴天,單是這一條理由就已足夠。”
鐵仲玉問道:“他沒有做任何解釋?”
祈少君歎聲道:“我給過他機會,但是他和大哥都不願解釋。”
鐵仲玉道:“也許他們正和你一樣想殺父之仇不共戴天,這一條理由已然足夠。不過,古家小子維護你的仇人,你就沒懷疑他?”
祈少君正色道:“他是我大哥、也是我的生死之交,無論他做什麼,哪怕這次他對我有所隱瞞,我都相信他絕無害我之心。”
“就衝你這句話,今後大哥願意為你赴湯蹈火!”古月軒掠上了屋頂,隻見他神情激動地搭住了祈少君的肩膀,顯然是為兄弟的話所感動。
祈少君搭了搭他的手以示回禮,問道:“大哥剛回來?”
古月軒道:“適才護送她們父女二人回來。”
祈少君道:“剛才前院動靜挺大,出什麼事了麼?”
古月軒恨聲道:“狂傲小子打傷聚英莊弟子,逃走了。”
祈少君微愕,若有所思地垂目不語;古月軒似乎已知他所思,便道:“我本也想去質問他究竟受誰指使,誰知道……”
祈少君道:“無妨,他不過是個傀儡而已,而且這廝總算有幾分硬骨頭,縱使你對他大刑伺候,隻怕也問不出什麼來,更何況他還有恃無恐。”
古月軒歎道:“我隻希望這混蛋別擾了若心她們休息,適才我去她們的院落探視過,所幸她們幾個都已安寢。”
祈少君知曉幾位姐妹都住在同一院落,沉吟道:“曼玲……怎麼樣了?”
古月軒沒回答,隻是問道:“你還是很關心她的……對麼?”
祈少君默然不語,他也根本不用說,因為誰都知道他是什麼樣的人。
鐵仲玉也不禁仰天歎聲道:“是啊……可憐那司徒小丫頭,她是最無辜的。”
古月軒插口道:“我還道鐵兄遊戲人間,原來也是性情中人,那小弟就不明白,你為何對蕭大姐她……”這段時間她常見蕭菁獨自悵飲,早生惻隱之心,而今自己的感情順風順水,心中更是不忍,而且他也記得承諾過蕭菁一些事,於是又道:“鐵兄……今天白天的壽宴上,她不知是第幾次喝得酩酊大醉了,勿怪小弟多言,你明日也去後院看看她吧……”
可鐵仲玉忙切口道:“古老弟!我知道你怪我沒來喝你的喜酒,不過此間都是男人,今晚我們隻飲酒賞月,這兒女之事咱們以後再談可否?”
古月軒怔道:“可是……!”
鐵仲玉硬堵住他的嘴,曬然道:“別可是啦!咱們還有要事要談呢!”
不知何時,風輕語也如風般掠上了屋頂……
“丐幫風輕語拜見無極門玄穀長老!”他朝著鐵仲玉抱拳一揖
鐵仲玉豪笑道:“哎,幹嘛那麼拘束~~你師父何等人物,何時教出了這麼迂腐不堪的弟子來?你們兄弟三個,都叫我一聲鐵哥或鐵兄就行!”
祈少君微笑道:“對了二哥,看你身手瀟灑,還不知你師承何派?”
風輕語道:“遁世悠閑去,雲外自在天……三弟,你明白了麼?”
祈少君一笑默然,兄弟之間本無需多言,不過既然兄長低調處事,不欲對外吐露師承,而他既已明了,也不必出言道明。
風輕語又道:“三弟,白天酒宴上多謝你相助!”
祈少君道:“別提了,二哥勝券在握,小弟實是多此一舉。”
風輕語笑道:“所以二哥更要感謝你。”
祈少君心照不宣,換話題道:“對了……適才我經過你們總舵,見你和手下弟兄正在商談,你們個個神色凝重……倘若不是丐幫機要,二哥介不介意兄弟多問一句,莫非出什麼事情?”
風輕語笑容一斂,道:“三弟見外了,其實我正欲告知你和大哥,幫內得到消息,‘無鹽羅刹’也來到了洛陽。”
祈古鐵三人聞之一額,不想江湖新晉的“天絕四無”今日齊聚洛陽城!
風輕語道:“三弟,你大概還不知道‘無鹽羅刹’西門笑雨,同時也是朝天宮雲雨風雷四大尊者之一吧。”
祈少君微鄂道:“西門笑……雨,如此說來,她是四大尊者中的雨?”
風輕語道:“不錯,此女行蹤詭秘,也是最近兩年內才聲名鵲起的,據說此女的輕功、暗器和簫聲乃當世三絕。”
“簫聲?!”祈少君失聲驚顫道,而腦中閃電般思索,思緒瞬即回到了兩年前無錫郊外的竹林裏……魔音噬人、笛簫合奏,以及篝火前的促膝談心,還有不告而別留下的箋言:
“弟具仁善心,世間何處尋?然江湖險惡,弟且自珍重!”
“小惜姐姐……”他囁喏著那位萍水相逢的小惜姐姐。
但他一想到此人,便立刻心中有疑惑與怒火,緩過神來問道:“二哥,還有件事……兩年前,大仁分舵的十條人命,可曾查出是何人所為?”
風輕語道:“那時你不是正和祈長老他們在一起麼?聽說弟兄們便是被這銷魂蝕骨的簫聲震跨心魄,才被凶手得逞的……”
祈少君心中顫顫,暗付道:“難道真的是她!”
古月軒接口道:“二弟,剛才你說此女擅長暗器……如此說來,今日壽宴上對少君暗施毒手之人,極有可能便是她?”
風輕語額首道:“無論從武功、動機還是立場上看,目前最有可能、也最合理的解釋……就是無鹽羅刹。”
古月軒恨聲道:“除了朝天宮,還有誰會如此不擇手段地除掉少君!”
祈少君卻沉吟著:“不……不會……”
“不會??”古風二人心中訝異,問他如何斷定不會是她。
祈少君回神道:“此間內情我尚未想通透……無妨,倘若她是衝著我來,不怕她不出現,到時我必定找她追問清楚。”
古月軒道:“朝天宮的效率的確夠快,少君無恙的消息傳出不過兩三天,他們便已部署了周詳的暗殺計劃,而且竟然這麼大手筆。”
鐵仲玉笑道:“就是就是!能讓朝天宮如此大費周章……我說祈弟呀,你的麵子也夠大的了!嗬嗬……”他又斂起笑容道:“對了,說到白天的偷襲,我覺得那個遞酒小廝,似乎也有些蹊蹺。”酒宴上,這位鐵大哥看似不在場,實則一舉一動都難逃他的法眼。
祈少君點頭道:“我也覺得,不過他似乎沒有惡意。”
鐵仲玉道:“是否有惡意且不去說,當時的情形未免太巧了吧……不,與其說是巧合,倒不如說並非巧合!”
祈少君道:“願聞其詳。”
鐵仲玉舉起奇形暗器,正色道:“其實他的突然出現就絕非巧合……當時射向你的暗器,雖說來勢並不淩厲,但尋常人是絕對反應不過來的,可那遞酒小廝卻在這支暗器擊碎那酒壇之前,就失聲驚呼起來……很顯然,他至少在第一支暗器射向你的時候便已驚覺,這是何等的武功根基?”
兄弟三人無不額首默然,以他們的修為自然一清二楚。